老藤篱笆吱呀轻响,门扉被无形的风推开一道缝隙。
夙晏旻的小身影闪了进去。
并非有意闯入,更像是被那声来自朽木深处的叹息吸引,懵懂地踏入了这片墨色竹影掩映的院落。
棚下石阶上,磨石的老人似乎对身后的动静一无所觉,依旧定定地望着竹梢头那轮模糊的惨月。
空气里弥漫着枯井苔藓、新鲜墨竹霜气、以及那股奇特磨石烟气的混合味道。
夙晏旻绕过那口盖着木盖的古井,小心翼翼地靠近简陋的草棚。
暮色己将他的身影涂抹得如同墙角石墩的一部分。
他屏着微弱的呼吸,在离老人不远处蹲了下来,膝盖抵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带着好奇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矮几上。
磨石光滑如镜的黑色石面,被微弱的月光映出一小片惨白的光晕。
光晕中央,凌乱地散落着一些比米粒还要细碎几倍的浅白色粉末。
粉末堆旁,躺着一块刚刚被老人打磨过的、边缘依旧有些微崎岖不平的石头碎片。
它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暗沉如铁锈,材质粗糙,既无玉色也无任何宝石光彩,与磨石的黑亮形成残酷的对比。
老人在惨淡月色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干枯瘦削的手掌再次覆上那块磨石。
这一次,他没有去动那块不起眼的暗沉碎片,反而缓缓从自己褪色发白、袖口破烂的粗布短褂里摸出另一样东西。
那东西被他苍老的手指托着,极其郑重地放在了磨石中央那块浅白的石粉之上。
夙晏旻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块比指甲盖还小一圈、极其破碎的……瓦片?
边缘参差不齐,遍布蛛网般的裂痕,显然遭受过毁灭性打击。
瓦片主体是一种极其暗沉、毫无光泽的泥灰色。
但在这些泥灰色的基质里,极其微小的角落,竟嵌着几粒肉眼几乎难以捕捉、几乎要碎裂湮灭的……米粒金!
金点细微,却如寒夜中坠落的星子残骸,带着一种不甘湮灭的微弱执念!
更让夙晏旻心头无端一跳的是——几道己经干涸黯淡、甚至快要融入泥色瓦胎的暗红痕迹!
像是被某种粘稠的浆汁泼溅而过!血迹深处,竟有一道极其细微、如发丝般嵌在碎瓦深层纹路里的……墨痕?!
那墨痕并非浮于表面,反而如同从瓦片核心生长出来的经络!
极其幽深!
带着一种穿透时间的窒息感!
“碎瓦……残金……血染旧墨……哈……”一声极其干涩、仿佛从沙砾间挤出来的低笑在暮色里漾开。
蹲在矮几边的夙晏旻惊得浑身一颤,小脸发白。
老人并未看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那片破碎的瓦片,笑声里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嘲弄,也不知是在笑碎片还是笑自己。
“执念啊……刻进朽骨泥胎……又给谁看?”
他拈起一块更小、只有芝麻粒大小的白色石片(看似与磨石上那堆浅白的粉末同源),用枯槁的指尖捏着,小心翼翼地伸向瓦片上那一道几乎被暗沉血迹覆盖的、发丝般的墨痕断点处!
没有试图擦拭覆盖!似乎连触碰这丝断点都是亵渎!
他只是将那小如芝麻的白色石片,极其精准、极其轻微地……虚按在那断墨之痕、几乎断裂的毫厘缝隙边缘!
仿佛是点下一滴封存的胶!
就在白色石片触及瓦片断墨裂纹边缘的刹那——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猝然以那片碎瓦为中心爆发出来!
没有实质的能量震荡,却带着一种极其强烈的精神冲击,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暴戾、不甘、以及一丝能穿透千古的执拗怨气,狠狠撞入夙晏旻毫无防备的识海!
“呃……”夙晏旻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后仰,小脸瞬间失去血色!
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头!脑海中仿佛有刀剑嗡鸣嘶吼!
那瓦片上模糊干涸的暗红血迹在他眼中瞬间放大!扭曲!
化为尸山血海!
那根植于他仙渡道基深处、曾被玉流霜冰指引动、又被暖流墨韵加固的韧劲儿仿佛被这恐怖的“念”刺激到极致!
一声沉闷如擂鼓的惊雷在他识海深处骤然炸响!
带着一种撕裂时空般的悲怆与不甘!
他小小的身体如同离弦的箭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后方一株碗口粗细的墨竹之上!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墨竹剧烈摇曳!
与此同时——
噗嗤!
磨石前那块破碎的瓦片——那几粒不甘湮灭的微小金点,连带着那一道散发着无尽荒凉死寂之气的墨痕断点。
就在那股强烈的念头爆发、夙晏旻识海深处惊雷炸响的瞬间——如同燃尽了最后一丝火星的余烬,就在老人枯槁的手指下……
彻底化为了一小撮没有任何生气的灰色尘埃!
碎瓦彻底化为尘埃的瞬间,整个竹林小院仿佛陷入一种诡异的凝滞。
风停了,竹叶不再摇动,连那丝从老人烟斗里逸散的焦烟味都停滞了。
夙晏旻小小的身体撞在冰冷的墨竹上,又反弹着滑落在地。
没有哭喊,只是蜷缩在冰冷的腐殖泥土间,小脸埋在臂弯里剧烈地颤抖着。撞击的疼痛远不及识海里那撕裂灵魂的雷声余波!
金戈交击的幻听在脑中萦绕不去,暗沉的血色似乎还在眼底残存飘荡。
棚下老人枯瘦的身体也骤然僵住!
他捏着那枚芝麻粒大小白色石片的手指凝固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骨白色。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磨石上那一小撮死寂的灰色尘埃,那张遍布深刻皱纹的脸上,每一道纹路都刻满了无法言说的错愕、难以置信,最终凝固为一片死灰!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叮……
一缕极轻、极柔、如同雪原初融的第一滴春水落玉盘的清越琴音,毫无征兆地在竹林幽静的夜幕里漾开。
声音不大,却瞬间抚平了所有激荡的余波!
那在夙晏旻识海里疯狂撕扯的金戈幻听戛然而止!
翻涌的血海画面如同退潮般迅速隐去!
只留下灵魂深处那点因“念”引动而激发的惊雷余韵仍在隐隐震荡,却己被一层温润坚韧的玉魄之光包裹、抚平。
暖流般的气息包裹了夙晏旻颤抖蜷缩的身体。
小院角落那口盖着木盖的古井边,云渺缈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
她并未看向棚下石阶的老人,甚至未看向地上惊魂未定的孩子,只是低垂着目光,那对承载着春意与抚慰的玉指轻轻拂过膝上古琴的冰弦。
琴音不是具体的曲调,只是几个音节连成的简单回旋。
如同母亲的手轻抚过婴孩在噩梦中惊悸的额心。
吱……
一首僵硬的磨石老人,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艰难地从那撮死灰上挪开,落在地上蜷缩着、却不再剧烈颤抖的小小身影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错愕、困惑、一丝几不可察的骇然,最终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枯萎的死寂。
云渺缈指尖的琴音悄然停止。
她并未言语,亦无责难。
黛青的罗裳在幽暗的夜色下流淌着温润的微光。
她缓步走向夙晏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