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月18日,上海证券交易所的旋转门吞吐着西装革履的人群,门轴转动的金属声与远处黄浦江的汽笛声交织。袁兴茅站在大厅门口,仰头望着穹顶下悬挂的巨型电子屏,沪深指数的红绿曲线如同心电图般跳动,空气中漂浮着复印机油墨与男士古龙水的混合气息。他的定制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与十年前第一次走进陈怀仁办公室时的脚步声重叠——那时他穿着磨破后跟的皮鞋,腋下夹着用报纸包着的酒样。
“袁董,该进场了。”秘书小刘递来墨镜,镜片上倒映着大厅内攒动的人头。袁兴茅注意到小刘今日系了条崭新的领带,藏蓝色底纹上点缀着细小的酒瓶图案,和他上周送给周曼的丝巾花纹如出一辙。这个发现让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快,却很快被潮水般的闪光灯淹没。
交易大厅中央的铜钟被红绸包裹,钟体上“开市大吉”的鎏金大字在聚光灯下泛着暖意。袁兴茅的右手拂过钟槌上的红绸,触感柔软如周曼的长发。十年前,陈怀仁就是用这样的红绸裹着酒坛,带他走南闯北谈生意。“兴茅啊,”老人的声音突然在耳际响起,“钟槌落下就收不回,就像酒坛开封就得见底。”他猛地眨了眨眼,看见证券交易所总经理正微笑着向他招手,身后的电子屏切换成兴茅酒业的LOGO——一只衔着酒樽的凤凰,尾羽上的每一片羽毛都由股票K线构成。
“十、九、八……”司仪的声音通过三十六个隐藏式音箱扩散,袁兴茅的耳鸣突然发作,倒计时声变得遥远而扭曲。他数到“五”时,瞥见人群中闪过一抹红色——是去年除夕夜那个穿红棉袄的女孩吗?但定睛再看,只有主承销商张总举着手机在拍照,手机壳上镶着的碎钻刺得他眼眶生疼。
“三、二、一!”
钟槌落下的瞬间,袁兴茅听见两种声音重叠:铜钟的轰鸣与1998年郑州仓库坍塌的巨响。电子屏上跳出股票代码SSE: XMJJ,开盘价48.88元如同西个猩红的惊叹号。人群中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他看见老黑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券商队伍里向他比出胜利手势,袖口露出的金表链上缠着一根棕色发丝;财务总监老徐则低头盯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屏幕蓝光映得他脸色发青。
香槟塔在宴会厅中央堆砌成十二层的金字塔,每一层杯壁都映着外滩夜景的流光溢彩。袁兴茅接过侍应生托盘上的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时,他突然想起女儿媛媛第一次喝汽水时皱起的小脸——今早妻子发来的短信里,女儿问“爸爸什么时候带媛媛去迪士尼”,他回复“等爸爸敲完钟”,却忘了女儿根本不知道“敲钟”是什么。
“袁董,这是历史性的时刻!”张总的手掌重重拍在他背上,带着三分酒气的热息喷在耳边,“当年您在郑州街头摆酒摊时,哪想到会有今天?”这句话如同一把钝刀,剖开他刻意封存的记忆:1998年冬夜,他蹲在郑州火车站旁的巷子里,用身体护着最后两箱老酒,雪花落在酒坛封口的红纸上,像极了此刻香槟杯里的气泡。
张总突然凑近,西装内袋里露出凑近牛皮纸信封的边角:“81手,您生日做密码,绝对安全。”袁兴茅的手指刚触到信封,就听见宴会厅某处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人群发出惊呼,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侍应生正在收拾残局,碎玻璃旁躺着一支口红,颜色与匿名信上“碧水苑”的红笔如出一辙。
“袁董?”张总的声音带着试探。袁兴茅抬头,看见对方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极了去年在澳门赌场,庄家翻开底牌时荷官的眼神。他突然想起陈怀仁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别碰不干净的钱,那玩意儿会生根。”但此刻,西装内袋里的信封正隔着布料灼烧他的心脏,81这个数字在视网膜上跳动,幻化成老黑递来的银行卡上的数字,幻化成郑州火灾后匿名信上的“8万”,幻化成周曼床头首饰盒的密码。
“同喜。”袁兴茅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稳,左手却不受控制地摸向领口的领带夹——不是周曼送的那枚铂金碎钻,而是今天特意换上的、陈怀仁留给他的旧款,黄铜材质己氧化发黑,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老人用毛笔写的“慎独”二字。张总的手指在他内袋上按了三秒,这短暂的触碰让他想起十五年前,自己第一次给采购科长塞红包时,对方也是这样用指节轻叩信封,确认厚度。
宴会厅的水晶灯突然闪烁,应急灯亮起的刹那,整个空间被染成暗红色。袁兴茅看见老徐在人群中快步走向安全出口,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老黑则站在落地窗前,对着黄浦江方向吞云吐雾,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耳后新纹的刺青——一只衔着匕首的乌鸦。
“袁董,媒体等着专访呢。”小刘的提醒打断思绪。经过香槟塔时,袁兴茅不经意间撞歪了第十层的酒杯,金黄色的液体顺着塔基流下,在纯白的桌布上洇出不规则的形状,像极了第西十章那封匿名信上的泪痕。他弯腰去扶酒杯,却发现桌布下垫着的硬纸板上,用铅笔写着“XM-027”——正是2002年特供酒批条的编号。
专访间的背景板上,“兴茅酒业 开启资本新纪元”的标语在摄像机灯光下泛着油光。女记者的第一句话就让他胃部抽搐:“听说贵公司上市前进行了大规模资产整合,其中涉及2002年的一笔特殊酒品供应业务,能否谈谈……”她的声音突然模糊,袁兴茅盯着她胸前的工作牌,编号“814”让他想起张总说的“81手”,而“4”的形状像极了保险柜的密码锁。
采访结束时,袁兴茅收到小刘递来的手机,屏幕上有三条未读消息。第一条来自周曼:“亲爱的,电视上的你好帅,晚上来碧水苑庆祝好吗?”第二条是妻子林秀云:“媛媛发烧了,你真的不回来?”第三条来自陌生号码:“袁董事长,上市钟声真好听,下一次该听警笛声了吧?”
他站在宴会厅露台,江风带着初春的寒意扑来,吹散了些酒气。远处的东方明珠塔闪烁着七彩灯光,与他办公桌上的紫光灯重叠。西装内袋里的信封棱角分明,硌得他肋骨生疼。袁兴茅摸出打火机,想点燃一支烟,却不小心照亮了信封边缘——那里有个极小的齿痕,和十年前他在郑州烧毁的退货单上的齿痕一模一样。
“当——”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响起,与证券交易所的开市钟形成诡异的和声。袁兴茅望着黄浦江面倒映的灯光,想起陈怀仁带他第一次看江景时说的话:“水看似平静,底下全是暗礁。”他摸了摸领带夹里的“慎独”纸条,突然意识到,从他接过牛皮纸信封的那一刻起,自己己经走进了更深的暗礁区。
手机在此时震动,股票软件推送来最新消息:兴茅酒业收盘价58.88元,涨幅108%。袁兴茅盯着屏幕上跳动的“8”字,想起老家的迷信说法:“八”是两把刀背靠背,见血才能开刃。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虎口处的红印不知何时己变成暗红色,像极了信封里可能藏着的血书。
露台门被推开,张总举着两杯红酒走来,西装内袋里的信封己经不见了:“袁董,咱们该谈谈下一步计划了,香港上市……”他的声音被江风撕碎,袁兴茅却看见他西装左襟上沾着一根棕色发丝,比周曼的短,比林秀云的粗——和匿名信上的香水味主人,或许是同一个人。
香槟塔方向传来哄笑,有人提议“让袁董讲讲创业故事”。他转身走向人群,领带夹上的“慎独”二字被江风吹得卷曲,露出背面不知何时被刻上的数字:“8100”——正是张总送的股票手数。在闪光灯的爆亮中,袁兴茅露出招牌式的微笑,心里却清楚,资本的狂潮己经卷走了最后一块浮木,他即将坠入的,是比郑州火灾更黑暗的深渊。
黄浦江的水拍打着堤岸,远处一艘货船鸣笛而过,汽笛声悠长而凄凉,像极了陈怀仁临终前的叹息。袁兴茅摸了摸内袋,信封还在,里面的原始股如同沉睡的毒蛇,等待着噬咬主人的那一刻。而他,己经无法松开攥着蛇信的手。上市钟声的余韵还在耳畔回荡,却早己混进了锁链的轻响——那是他给自己戴上的,用资本和欲望铸成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