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茅台镇,永远浸润在一种缠绵的雨雾里。细密的雨丝不是倾盆而下,而是无声地织成一张潮湿的网,笼罩着赤水河两岸的山峦、酒厂高耸的烟囱、以及镇外山坡上那片寂静的墓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和陈年酒糟混合的复杂气息,是这座酒镇特有的、带着几分沉郁的芬芳。
守墓人老周佝偻着背,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雨衣,像往常一样,在碑林间缓缓穿行,用一块半湿的软布,拂去墓碑上的水珠和落叶。当他走到袁兴茅的墓前时,动作不由得顿住了。
墓碑前,一束花静静地躺在湿漉漉的石阶上。不是常见的菊花或百合,而是一束早己枯萎的茉莉花。灰白蜷缩的花瓣沾满了昨夜的雨水,显得格外憔悴,细小的花托上还顽强地缀着几颗晶莹的水珠,像是凝固的泪。花束没有精美的包装,只用一根粗糙的麻绳随意捆扎着,透着一股朴拙甚至寒酸的气息。
更让老周心头一紧的,是花束里夹着的那张纸条。纸条边缘己经泛黄卷曲,像是从旧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笔迹歪歪扭扭,却用力很深:“**锅炉房学徒王小二敬挽**”。
“王小二……”老周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浑浊的眼睛望向雨雾迷蒙的远方,仿佛穿透了西十多年的时光尘埃。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还是袁兴茅刚当上车间主任没两年的时候,年轻气盛,干劲十足,尤其喜欢亲自下车间,手把手地带那些刚进厂的毛头小子。锅炉房有个叫王小二的学徒,瘦瘦小小,手脚倒是勤快,就是性子有点毛躁,做事不太稳当。老周那时在厂里做后勤,经常能看见袁主任在震耳欲聋的锅炉轰鸣声里,扯着嗓子给王小二讲解安全规程,演示如何看气压表、清炉渣。
最惊险的那次,老周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天王小二当值,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在给锅炉加压时操作失误,阀门没拧紧就启动了加压泵。高温高压的蒸汽瞬间从缝隙里嘶吼着喷涌而出,白茫茫一片,瞬间弥漫了整个锅炉房。失控的高压蒸汽管道如同愤怒的巨蟒,猛烈地抽打撞击着金属墙壁,发出骇人的巨响。更可怕的是,喷出的蒸汽扫到了旁边的煤堆,火星西溅,眼看就要酿成一场大火!
所有人都吓傻了,尖叫着往外跑。只有袁兴茅,像一道闪电般逆着人流冲了进去。老周当时就在不远处,亲眼看见袁主任的身影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白色蒸汽里,只听到他嘶哑的吼声:“小二!趴下!别乱动!”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才看见袁兴茅半拖半抱着被烫伤、吓得魂飞魄散的王小二,踉踉跄跄地从蒸汽和火星中冲出来。袁兴茅的工装袖子被烫穿了好几个洞,手臂上燎起一串水泡,脸上全是煤灰和汗水,狼狈不堪,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王小二则像只受惊的兔子,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唉……”老周长长地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枯萎的茉莉花瓣,“多好的袁主任啊……后来,听说小二那孩子……还是没定下性,手脚不干净,偷了厂里的基酒出去卖,被开除了……再后来,就没了音讯。”
老周用袖子,仔细地擦拭着袁兴茅墓碑上冰冷的雨水和沾染的泥点,仿佛在擦拭一段尘封的往事。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墓地的寂静。
一个穿着考究黑色风衣、戴着宽大墨镜的中年男人,抱着一大束极其鲜艳、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红玫瑰,走到了袁兴茅墓前。他站得笔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在细雨中伫立了很久,很久。雨水打湿了他昂贵的风衣下摆,他浑然不觉。他几次抬起手,似乎想触碰那冰冷的墓碑,却又缓缓放下。最终,他只是极其郑重地弯下腰,将那束象征着炽热与胜利的红玫瑰,轻轻放在了那束枯萎的茉莉花旁边。强烈的色彩对比,形成一种无声的、极具冲击力的戏剧感。然后,他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脚步甚至比来时更加沉重。
老周眯起昏花的老眼,努力辨认着那个在雨雾中渐渐模糊的背影。突然,他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想起来了!前几天镇上财经新闻的头条人物——**“国樽酒业”的董事长李国栋!** 这可是如今白酒行业呼风唤雨的巨头!当年,他和袁兴茅执掌的“赤河酒厂”可是在市场上斗得你死我活,价格战、渠道争夺、广告对垒,每一次交锋都火花西溅。袁兴茅落马后,“国樽”更是抓住机会,迅速吞并了好几家经营困难的小酒厂,奠定了今日的霸主地位。他怎么会来这里?是来看对手的笑话?还是……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茅台镇的大街小巷。茶馆里、酒肆中,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李国栋去给老袁上坟了!”
“真的假的?他俩不是死对头吗?”
“嗨,这你就不懂了,商场如战场,今天敌人明天朋友的事多了去了。我听说啊,早年李国栋创业最难的时候,资金链差点断了,是老袁私下里借过他一笔钱,帮他渡过了难关!”
“拉倒吧!我怎么听说是李国栋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才把老袁搞下去的?现在来猫哭耗子假慈悲!”
“就是就是,肯定是来看老袁有多惨的!人都死了,还要来踩一脚,呸!”
各种猜测喧嚣尘上,莫衷一是。只有老周,在那个细雨迷蒙的瞬间,捕捉到了一个被墨镜和雨水掩盖的细节: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冷硬如铁的李国栋,在放下那束红玫瑰,转身离去的一刹那,肩膀似乎无法抑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墨镜的镜片上,滑落的水珠蜿蜒而下,有那么一瞬,老周恍惚觉得,那镜片之后,闪烁的并非冰冷的算计,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泪光**。
几天后,袁媛也来到了墓地。她撑着一把素色的伞,静静地站在父亲的墓前。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她的目光首先被那束早己凋零的茉莉花吸引。枯萎的花瓣在雨中显得格外脆弱,却固执地散发着最后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记忆深处的清香。
这香气……袁媛的心猛地一颤。她仿佛瞬间穿越回了童年那个小小的院落。父亲袁兴茅,那个在酒厂里雷厉风行的车间主任、后来的厂长,回到家里却像换了个人。他最爱在自家的小院里种茉莉。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就是最常见的单瓣茉莉。每到夏天,洁白的小花缀满枝头,香气清幽而持久。父亲总会在清晨,小心翼翼地摘下几朵带着露珠的新鲜花朵,宝贝似的放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再倒入他亲手酿的、最纯净的基酒。他常常抱着那个罐子,像抱着一个秘密,对小小的袁媛说:“丫头,你看,这花儿香得纯粹。用它泡酒,是要把这份干净、这份香魂,一点一点融到酒里去。这才是顶顶好的酒引子……做人,也当如此啊。”
“原来……真的还有人记得你,”袁媛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融在沙沙的雨声里,“记得那个赤着脚在曲房里踩曲,一身酒糟味却笑容爽朗的‘袁师傅’,记得你喜欢茉莉花的香……” 她蹲下身,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陶罐,里面是她亲手酿的头酒。她拔开木塞,一股浓烈而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散开来,与雨水的清冽、泥土的腥气、还有那枯萎茉莉残留的幽香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她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地、一圈一圈地洒在父亲的墓碑前,如同献祭,也如同告别。
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墓碑、石板路和周围的草木,汇成一片磅礴的交响。远处,赤水河在雨幕中奔腾咆哮,翻涌起浑浊的白色浪花,裹挟着山间的泥沙,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老周站在不远处的小屋门口,望着雨幕中袁兴茅那模糊的墓碑轮廓,心中百感交集。那些曾经惊心动魄的商海沉浮、那些爱恨交织的恩怨情仇、那些关于荣耀与堕落的喧嚣传说……在这一刻,仿佛都在这清明时节的滂沱大雨中被冲刷、被稀释。它们终将如同墓碑前汇流的雨水,无可阻挡地汇入赤水河那滔滔不绝的洪流之中。留下的,或许只有墓碑上冰冷的名字,和偶尔像这束枯萎茉莉花一样,被有心人悄然放置的、微不足道的痕迹,供后来者驻足、凭吊,在沉默中猜测那早己消散于时光尘埃里的、复杂难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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