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暴雨前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炉火在风箱的鼓动下发出低沉的呜咽,暗红的火舌舔舐着新投入的煤块,将巴顿巨大的、汗湿的背影投射在粗糙的石墙上,扭曲晃动着,如同某种择人而噬的巨兽。沉重的打铁声“铛!铛!铛!”地响起,每一次撞击都像是敲打在林恩紧绷的神经上,震得他身下的地面都在微微发颤,也掩盖了他角落里所有细微的声响。
林恩蜷缩在冰冷的墙角阴影里,身体紧贴着地面,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他的呼吸压得极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伤口灼痛和尘土混合的腥气。只有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近乎非人的、燃烧般的光芒,死死锁定在身前那片被他身体和破烂衣物圈出来的小小“工域”。
右手,是他此刻唯一的工具和武器。
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几道被锈铁边缘划破的新鲜血口。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边缘卷曲、布满锈迹和油污的厚铁板——他的底座。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神经。他用捡来的、最锋利的碎陶片边缘,蘸着地上混着煤灰的湿泥,在铁板中央反复刮擦、打磨,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每一次刮擦,他都屏住呼吸,耳朵捕捉着巴顿打铁的节奏,在那震耳欲聋的“铛”声落下的间隙,才敢让陶片与铁板摩擦出一点点噪音。铁锈和油污被一点点刮下,露出下面相对光洁的金属表面。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不敢眨眼,只是用肩头蹭掉。
底座中央的凹坑雏形终于出现。他用那根一头带着弯曲尖角的废铁钎当作凿子,另一只手抓起一块沉重的废铁疙瘩当作锤子,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角度和力量,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而精准地敲击在铁钎尾部。
“咚…咚…”
微弱的敲击声完全被巴顿狂暴的打铁声吞噬。铁钎的尖角艰难地在厚铁板上啃噬着,凿出浅坑,溅起细小的金属碎屑。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破衣,混合着地上的泥灰,黏腻冰冷。左手的伤口在地面的摩擦和持续的紧张中,又开始渗出温热的液体,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闷痛,但他强行将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右手和眼前的铁板上。
凹坑渐渐成型,足够容纳那个锈迹斑斑的锡罐底部。
他抓起锡罐。罐体冰冷,边缘的卷曲和锈蚀处硌得手掌生疼。他再次拿起陶片,像最耐心的工匠,用陶片锋利的断口当作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掉锡罐口部最尖锐的变形卷边。每一次摩擦,锡罐都发出刺耳的“咯吱”声,让他头皮发麻。他只能等待,等待巴顿的铁锤砸在砧铁上发出最响亮的轰鸣时,才敢加快一点手上的动作。
罐口终于被磨平到勉强可以接受的程度。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密封。
他的目光投向那几块大小不一的废铜块。铜,延展性好,导热快。他用铁钎的尖端和那块沉重的废铁“锤”,开始反复地、极其小心地捶打其中一块稍大的铜块。力量必须精准,既要让铜块变形延展,又不能发出足以引起注意的噪音。
“噗…噗…”
沉闷的敲打声如同垂死者的心跳,在炉火的噼啪和风箱的喘息间隙艰难搏动。铜块在他持续而专注的捶打下,慢慢变薄,边缘延展开来,形成一片不规则的薄铜片。他拿起这片滚烫(仅仅是捶打产生的热量)的铜片,覆盖在锡罐口上。然后用铁钎的尖端作为冲子,在铜片上沿着罐口边缘,一下下敲出凹痕,试图让柔软的铜片紧紧贴合罐口的金属。
汗水流进他的眼睛,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甩了甩头,甩掉汗珠,继续专注地敲打。铜片在持续的压力下,一点点屈服,包裹住锡罐口部的边缘,形成一层简陋但至关重要的密封层雏形。还不够紧密!他拿起另一块小一些的铜块,继续捶打,延展,然后用陶片切割下更细的铜丝,将它们塞进密封的缝隙里,再用铁钎小心地敲打,试图将这些“填料”彻底嵌入,堵死可能的缝隙。
整个密封过程漫长而痛苦,如同在刀尖上舞蹈。精神的高度集中和肉体的伤痛双重折磨着他,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消耗他仅存的生命力。角落里堆积的废料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但巴顿偶尔响起的、不耐烦的踱步声和低沉的咒骂,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密封初步完成。他拿起那根一尺来长、弯曲变形的细铜管。铜管的一端带着豁口,另一端相对完好。他用陶片仔细打磨豁口处尖锐的毛刺,然后用那块薄铜皮,小心地将铜管完好的一端包裹起来,同样用捶打和嵌入铜丝的方式,试图在铜管和铜皮之间形成密封。最后,他拿起铁钎,在锡罐侧面靠近底部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角度,猛地一凿!
“叮!”
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林恩的心脏瞬间停跳!
铁匠铺里狂暴的打铁声骤然停顿。
时间仿佛凝固了。
炉火燃烧的噼啪声,风箱的喘息声,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林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死死地蜷缩着,将脸埋进臂弯,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真正的石块。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带着审视和暴虐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他所在的角落。
一秒…两秒…三秒…
“老东西!你聋了吗?!”巴顿的咆哮猛地炸响,目标却是对着风箱旁瑟瑟发抖的老约翰,“风!没风了!火要灭了!你想让老子用嘴吹吗?!”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老约翰压抑的痛哼和风箱重新拉动的“呼啦”声响起。
巴顿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林恩几乎虚脱,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浊气,肺部火辣辣地疼。刚才那一声,差点将他送入地狱。他不敢再有丝毫大意,动作变得更加谨慎、轻微。
他小心翼翼地将铜管那包裹着薄铜皮的一端,对准锡罐侧面刚刚凿出的那个小孔。孔洞边缘粗糙,铜管端口也不够平整。他拿起之前准备好的、更细的铜丝,如同最精密的绣娘,用铁钎的尖角辅助,一点点地将铜丝缠绕、塞入孔洞与铜管之间的缝隙。然后,再次拿起那块小废铁疙瘩,用最微小的力量,一下,又一下,耐心地敲打缠绕的铜丝和周围的薄铜皮,让它们变形、延展、紧密地填满每一个可能的空隙。
连接完成。简陋的蒸馏器核心部件——一个密封的锡罐“锅炉”,带着一根同样密封连接的弯曲铜管“冷凝导管”——终于在他手中成型。这丑陋、粗糙、布满锈迹和敲打痕迹的玩意儿,此刻在他眼中,却比任何王冠上的宝石都要璀璨夺目。
他拿起那个粗陶水缸旁边、用来舀水的破旧木瓢。瓢沿缺了一块,但还能用。他小心翼翼地将瓢伸进粗陶水缸里,浑浊油腻、漂浮着铁屑和煤灰的冷水被舀起。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再次屏息凝神,捕捉着巴顿的节奏。
巴顿正背对着他,抡圆了铁锤,狠砸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胚,火星如同烟花般西溅飞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就是现在!
林恩右手快如闪电,将木瓢里的冷水倒进角落里另一个废弃的、原本用来装淬火废液的破陶盆里。冷水注入,发出轻微的水响,瞬间被巨大的打铁声淹没。
他迅速将那个破陶盆拖到墙角更深的阴影处,然后,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将那个丑陋的锡罐蒸馏器轻轻放入冷水中。锡罐沉底,只有那根弯曲的铜管伸出水面,指向旁边干燥的地面。
最后一步。
他拿起那个同样锈迹斑斑、用来盛放劣质麦酒的破皮囊。这是他从巴顿挂在墙上的备用皮囊里,趁着对方专注于打铁时,用陶片极其小心地割开一个小口,偷偷倒出来的。劣质麦酒那浑浊酸涩、带着浓重谷物发酵气息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将皮囊里大约三分之一的麦酒,倒入了锡罐“锅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