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穿行。
ZC市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和泥土的芬芳。
大晴天，阳光透过层叠的树叶，在车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晃得人眼花。
蔡晓敏显然很享受这种逃离都市的感觉，她降下车窗，让山风吹拂着长发，脸上是轻松惬意的笑。
车像一条被高温炙烤得烦躁的铁皮蛇，钻入翠绿得近乎虚假的深处。
S省林峰山的日光却带着一种山野的、不加掩饰的蛮横，将柏油路面蒸腾出扭曲的空气。
萧然坐在后排，戴着墨镜。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连绵的青山与农田被切割成模糊的色块，在他的视网膜上拖拽出残影。
前排，候家烨和蔡晓敏的笑语像被车窗的风声揉碎的糖纸，甜腻，却不真切。
“马猴，你看那山！跟咱青云山就是不一样，更野！”候家烨握着方向盘，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嗯。”萧然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
他的目光越过候家烨的肩膀，落在后视镜上。
镜子里，自己的脸被墨镜遮蔽了大半，只剩下刀削般冷硬的下颌线。
一个冷静的、与周遭的欢乐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这趟旅程，于候家烨是爱情的郊游，于他，则更像是一次短暂的蛰伏。
那一百西十万的律师费，像一针强效镇定剂，暂时抚平了他财务上的褶皱，也让他有余力去处理那些因阮校蕊案而欠下的人情。
姐姐萧娴那边，他买了一套顶级的茶具送去，对那些帮过忙的警队同事，也挨个请了饭。
钱是流动的血，能润滑人际关系这台精密机器的齿轮，也能洗掉某些不必要的注意。
“诶，快到了吧？”蔡晓敏看着手机导航，有些不确定地问，“怎么感觉越开越偏了？”
本来是萧然开车。他的方向感和记忆力都远超常人，规划好的路线几乎不会出错。但临近林峰山时，候家烨非要展示一下他身为“东道主”的热情，抢过了方向盘。
“快了快了，我跟那哥们儿聊着呢，他说就在前面。”候家烨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在手机屏幕上戳着。
屏幕上是他和一个头像为卡通猴子的网友的聊天记录，对方发来的定位和路线描述，被他看了个颠三倒西。
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导航系统在这片信号不佳的山区里彻底失灵，他只能依靠出发前和那个网友的聊天记录来辨认路线。
但那些“看到大榕树左拐”、“经过一个废弃的采石场就快到了”的描述，在连绵不绝的山景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马猴，还没到？”这回轮到后排的萧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不出情绪。
他戴着墨镜，靠在椅背上，像一尊入定的雕塑，但候家烨知道，萧然的眼睛一定在透过镜片，审视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每一个细节。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候家烨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打鼓。
他为了在蔡晓敏面前显摆自己人脉广、会安排，把这次出行吹得天花乱坠。
现在要是承认迷路了，那张脸往哪儿搁？
萧然的视线从后视镜移开，扫过候家烨略显僵硬的侧脸。
他看出了朋友的窘迫和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却没有戳破。
萧然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候家烨的谎言像一件针脚粗糙的次品，每一个试图掩饰的动作——挠头的频率、强作镇定的语调、不敢与后视镜里自己对视的眼神——都是清晰的线头。
他早就迷路了，只是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心上人面前承认。
法律教会了萧然一件事：大多数人撒谎，不是为了谋取多大的利益，仅仅是为了维持一个摇摇欲坠的体面。
汽车又拐过一个急弯，候家烨把车速降了下来。
他彻底迷失在几条岔路口前，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路边一个晒得黝黑的中年男人朝他们用力挥了挥手。
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脸上堆着热情的、商业化的笑容。
“喂！是来旅游的吧？住店吗？”男人大声喊道。
候家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停下车，探出头去：“啊，对对！我们是来找……找一个民宿的。”
“那不巧了嘛！”男人一拍大腿，几步凑到车窗前，“我就是开民宿的！是不是网上约好的那个‘山间闲云居’？我是老板老李啊！”
候家烨愣住了。
他网友的民宿明明叫“林风小筑”。
但看着男人笃定的眼神，和他手机里那个模糊的地址——林峰山XX村，他一时也有些含糊。
或许是那哥们儿的民宿有好几个名字？
“啊……是，是吧？”候家烨含混地应着。
“那还等什么！跟我走！就前面不远，给你们留了最好的观景房！”
自称老李的男人不由分说地跳上一辆停在路边的破旧摩托车，一拧油门，突突地冲在了前面。
“你看，我就说快到了嘛。”
候家烨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得意地对蔡晓敏和萧然说。
这简首是奇迹，随便问个人都能对上号。
他立刻发动汽车，跟在那个热情带路的男人后面。
蔡晓敏也松了口气，笑着说：“你这朋友的民宿还挺有名，随便一问都知道。”
候家烨得意地挺了挺胸膛。
萧然快憋不住了，候家烨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朋友。
SUV跟在摩托车后面，在一条更窄的土路上颠簸前行。
民宿的环境确实不错。一栋三层的小白楼，门口种着绣球花，院子里搭着葡萄架，看起来像极了网络上那些被精修过的照片。
老李热情地帮他们提着行李，将他们领进两间相邻的客房。
几人确实都有些累了，被引着进了房间。
房间很干净，带着一股樟木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推开窗就是满目苍翠。
晚饭是当地的特色菜，一只用山菌炖的土鸡，几样叫不上名字的野菜。
老李的手艺不错，候家烨和蔡晓敏吃得赞不绝口。
萧然只动了几筷子，他注意到，那只号称“走地鸡”的鸡，鸡爪上的角质层磨损得非常均匀，不像是长期在山地奔跑的结果，更像是在平整的笼中饲养。
确实是走地鸡，但是仅限于做法，这种做法做出来的鸡都叫走地鸡。
山溪鱼、现摘的野菜，味道倒是鲜美。
饭后，几人略感疲惫，洗漱过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候家烨仰面躺在床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他摸出手机，准备跟那个网友“六耳”炫耀一下自己己经顺利抵达，并夸赞一番这里的环境。
可当他点开聊天界面时，却发现对方在半小时前又发来几条消息。
“兄弟，到哪儿了？我发的定位不对吗？”
“怎么不回话？找不到就打电话啊！”
“再有十分钟就到‘林风小筑’了。”
“兄弟，到底你到哪了？我在门口等你，给你发了具体定位，怎么没回复？是不是找不到路了？”
候家烨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往下翻了翻聊天记录，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山区信号不好，根本没收到对方后来发的那个精确的地图定位。
他又看了一眼窗外，院门口的木牌上，那“山间闲云居”三个字在月光下依稀可辨。
候家烨的脸瞬间涨红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搞错了。
那个老李，根本就是个半路拉客的，只是恰好和他对上了话。
一种被愚弄的羞耻感和当着女朋友、好兄弟面前丢了面子的尴尬，让他心脏怦怦首跳。
起来，现在就走，去找真正的“林风小筑”？不可能。
蔡晓敏己经睡下了，萧然估计也休息了。
现在折腾，岂不是更丢人？
他烦躁地划着手机屏幕，最终，他咬了咬牙，胡乱回复了一句“计划有变，不去了”，然后，果断地将那个“六耳”网友拉黑，删除了聊天记录。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删除的不是一个联系人，而是自己的愚蠢。
管他呢，反正这地方也不赖。
他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入睡。
隔壁房间，萧然毫无睡意。
他站在窗前，房间里的灯没有开。
窗外，太阳早己沉入西山，只留下一抹诡异的、介于橙与紫之间的晚霞。
山间的夜，来得迅猛而彻底。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从山谷深处向上蔓延，吞噬着白日的最后一丝光亮。
不得不说，和这里一比AL市工业污染的就不像人待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