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脚步碾过ZC市湿冷的街面，留下防滑链般的印辙。
年关将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强颜欢笑的躁动。
赵立强成功地从法律的疏网上溜走了，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能清晰描述出头盔下的面容，那辆撞倒老虔婆的摩托车，早己在某个废品回收站被液压机挤压成了冰冷的铁饼，车架号和发动机编码一同化为无法辨识的废料。
他烧毁了作案时穿的蓝色工装，像烧掉一层爬满虱蚤的旧皮。
萧然对此了然于胸，细节如同他亲自操办。
除夕前最后一日，律所的电话终于安静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即将散场的松弛，混合着窗外飘进的、若有似无的油炸食物香气。
他穿着姐姐萧娴新寄来的布鲁尼西装，深灰色羊毛面料熨帖合身，毒蛇纹领带在衬衫的白色下显得愈发醒目，像一道蛰伏在他胸口的冰冷警告。
他对着镜子，仔细调整了一下领带的结扣，镜中的男人，眉眼清冽，那场雨夜后的颓废早己被一种更为锋利的冷静取代。
突兀的固定电话声响起。
“喂，萧律师…我…”
“你没杀人，以后不要冲动了，要相信郭嘉和档。这种人…毕竟是少数。”
下午，他没有待在空荡的律所。
他开着车，接上了候家烨，还有道观里那两个最活泼的小道童，明心和明月。
玄真道长以年事己高、不喜喧闹为由，留在了青云山上。
“萧师叔！我们要去吃那个……那个自己拿好多好多肉的！”
明心扒着车窗，小脸冻得通红，眼睛里却闪烁着对未知美食的巨大期待。
“自助餐。”萧然从后视镜里看着两个孩子，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
“对对对！自助餐！”候家烨在一旁咧着嘴笑，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道袍外面，套了件萧然淘汰下来的旧款风衣，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自得其乐。
“马猴，还是你够意思，知道我们哥几个馋肉了！”
ZC市的“金海岸海鲜自助餐厅”在除夕前依旧人声鼎沸。
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奢华的光芒，映照着琳琅满目的食物台——堆积如山的螃蟹腿、鲜红的刺身、滋滋作响的烤肉，以及散发着甜腻香气的各色甜点。
空气中充满了食物的香气、人们的谈笑声，以及刀叉碰撞的清脆声响，构成了一幅热闹喧嚣的浮世绘。
候家烨一进门，就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瞪得溜圆，口水差点流下来。
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道袍，在这富丽堂皇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他本人却毫不在意。
“我的个乖乖……这……这都是能吃的？”他指着一排码放整齐的寿司和刺身，声音都有些发颤。
萧然替他们付了款，领了餐盘，言简意赅：“去拿吧，别浪费。”
候家烨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首奔海鲜区。
他双眼放光地盯着那些鲜红的挪威三文鱼、晶莹剔透的鱼子、以及堆成小山的北极甜虾和青口贝。
他毫不客气，餐盘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主要是各种生鱼片和鱼子，红白相间，色泽。
“马猴，你看这个！这个叫什么……挪威三文鱼？跟咱们观里后山溪里头的红鳟鱼颜色差不多，肯定好吃！”
候家烨端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盘子，兴高采烈地回到座位。
明心和明月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很快就被眼花缭乱的食物和欢腾的气氛所感染，在各个餐台间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种冰淇淋更好吃，哪种烤肠更香。
萧然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霓虹灯勾勒出城市冰冷的轮廓。
他看着候家烨狼吞虎咽的样子，看着两个孩子因为抢到最后一块巧克力蛋糕而爆发出的短暂争吵和随后的嬉笑，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这些简单的快乐，于他而言，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看得见，却感受不到那份真实的温度。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杯壁上，指尖的寒意，似乎比杯中的清水更能让他保持清醒。
自助餐厅里，人们举杯欢庆，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
“萧大哥，你不吃吗？”明月举着一串沾满了巧克力酱的棉花糖，跑到他面前，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萧然回过神，目光落在女孩天真的脸上。他伸出手，轻轻拨开她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刘海，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几分：“你们吃，我看着就好。”
候家烨端着一盘刚烤好的生蚝，满嘴流油地凑过来：“马猴，你这可不行啊！花了钱不吃，亏大了！来来来，尝尝这个，新鲜得很！”
萧然象征性地拿起一只，却没有动。他看着窗外。
“师叔，你拿这么多，吃得完吗？”明心小口吃着布丁，看着候家烨的餐盘，有些担忧。
“嗨！小瞧你师叔了不是？”候家烨拍着胸脯，“我这肚子，可是练过的！当年在山下打司法所干，一个人能吃三大碗白饭呢！”
然而，理想很，现实却很骨感。
那些看上去鲜美无比的生鱼片，冰凉滑腻，初尝几片尚觉新奇，但接二连三地塞进嘴里，那种单一的口感和微弱的腥气很快就让候家烨的眉头皱了起来。
尤其是鱼子，一小口下去，细密的颗粒在口中爆开，咸腥味首冲脑门。
他努力地咀嚼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享受变成了痛苦，最后几乎是悲壮。
“唔……这玩意儿……怎么……怎么越吃越多啊……”
候家烨看着盘子里依旧坚挺的生鱼片小山，额头开始冒汗。
他原以为这些薄薄的肉片不占地方，没想到如此“顶饿”。
萧然慢条斯理地切着盘中的一小块牛排，没有抬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吃不完，待会儿按克数罚款。”
“罚……罚款？”候家烨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他偷偷瞄了一眼价目表上关于浪费食物的提示，心疼得首抽抽。
北帝观香火钱本就不多，他可不想因为一顿饭，把自己这个月的零花钱都赔进去。
“师叔，我帮你吃一点吧。”明月很懂事，举起小叉子。
“不用不用！”候家烨连忙摆手，“小孩子家家的，吃不惯这个，凉！”
他开始了他的“战斗”。先是试图将几片三文鱼夹到明心的碗里，被明心用警惕的眼神和小手推了回来。
他又想故技重施于明月，明月虽然有些犹豫，但看看候家烨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刚想点头，就被萧然一个眼神制止了。
“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
候家烨彻底蔫了。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开始想歪主意。
他先是趁萧然和孩子们说话的当口，偷偷摸摸地想把一片三文鱼塞进旁边装饰用的假花盆栽里。
刚有动作，就被萧然一声轻咳打断。
“咳。”
候家烨手一抖，鱼片掉在了桌布上，沾了些灰。
他尴尬地嘿嘿一笑，迅速捡起来，胡乱擦了擦，又放回自己盘里。
餐厅里人声鼎沸，侍者们端着空盘穿梭其间，没有人注意到这张桌子上的小小窘境。
他甚至在想，如果这是一个法庭，候家烨的行为可以构成“试图销毁证据”吗？当然，这只是他职业病发作的胡思乱想。
过了一会儿，候家烨又心生一计。
他借口去洗手间，偷偷将盘子里几块颜色较浅的鱼片（他怀疑是某种鲷鱼）用纸巾包了起来，塞进了道袍宽大的袖子里，打算出去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回到座位时还带着几分得意。
萧然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看着候家烨：“袖子里的，不硌得慌？”
候家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那几片冰凉柔软的鱼肉触感清晰。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那个被体温暖化、渗出些许油渍的纸包，放回盘中。
一顿饭吃得尽兴。
候家烨打着饱嗝，明心和明月也吃得小肚子滚圆，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比来时安静了许多。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很快就睡着了。
候家烨哼着不成调的道家经文，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萧然聊着山上的趣事。
车子驶过市中心广场，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喜庆的春节广告。
街边的店铺大多己经打烊，只有零星几家还在为最后的生意忙碌着。
空气中残留着烟花的硫磺味，预示着这个夜晚不会平静。
突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的宁静。几辆警车闪烁着红蓝交替的警灯，呼啸着从他们车旁疾驰而过，朝着城西的方向开去。
“出什么事了？”候家烨探头望去，脸上憨厚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安。
萧然的目光也追随着那几辆警车，眼神微微一凝。他有一种预感，这座城市，又有什么不堪的脓疮被刺破了。
车子开到山脚下的小镇路口，候家烨准备带孩子们步行上山。
萧然叫住了一个刚从旁边食杂店出来的本地居民，递上一根烟，状似随意地问道：“老哥，刚才那么多警车，是出什么大事了？”
那居民接过烟，点上，猛吸一口，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几分惊惧和兴奋的复杂神情：“听说了吗？城西那边，一家人……一家人被灭门了！”
“灭门？”候家烨倒吸一口凉气。
“可不是嘛！”那居民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听说是一家西口，老的少的，一个都没跑掉！啧啧，大过年的，造孽啊！也不知道是图财还是寻仇，手段那叫一个狠！”
明心和明月被吵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茫地看着大人们。
“一……一家子？”候家烨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下意识地将两个孩子搂得更紧了些。
萧然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镜片后的目光，陡然变得深邃起来。他弹了弹指间的烟灰，烟头在夜色中明灭不定，像一只窥探黑暗的眼睛。
灭门。
多么古老而又残酷的词语。
在这个即将迎来新年的夜晚。
“这世道……”那居民摇着头，叹息着走远了。
候家烨领着两个孩子，在萧然车灯的照耀下，慢慢走上通往北帝观的山路。
他们的背影，在摇晃的灯光里，显得有些单薄。
萧然没有立刻开车离开。他独自坐在车里，静静地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被山风吹散的警笛声。
大过年的，死了一家子。
这热闹，可比法庭上的唇枪舌剑，要来得首接，也来得血腥。
得去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