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的尖啸如同手术刀，在除夕夜冰冷的天幕上划开一道又一道渗血的口子。
ZC市城西，一片规划略显陈旧的住宅区，此刻被红蓝交替的警灯彻底浸透，光影在湿漉漉的墙面与惊恐的人脸上疯狂跳跃，如同群魔乱舞的盛宴。
空气中，节庆的硫磺味尚未散尽，却被一种更原始、更浓稠的铁锈气息隐隐压制。
萧然将车停在警戒线外百米处一条幽暗的辅路上，引擎熄火的瞬间，周遭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没有急于下车，深灰色布鲁尼西装的羊毛面料在昏暗的车厢内几乎呈现出墨色，胸前那条毒蛇纹领带，像一条蜷曲在他心口的冷血预兆。
他只是静静坐着，看着远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影，听着那些混杂着恐惧、猜测与隐秘兴奋的嘈杂人声。
终于，他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碎雪的冰渣扑面而来。
他拢了拢大衣，那张被雨夜磨砺过的清冽面容在闪烁的警灯下忽明忽暗。
他像一个误入屠宰场的晚宴宾客，从容不迫地走向那片狼藉之地。
警戒线拉起了一道脆弱的屏障，勉强阻挡着越聚越多的人群。
各色睡衣外面胡乱套着棉袄的居民，脸上带着被强行从暖被窝中拽出的惺忪与被眼前惨剧激发的亢奋，交头接耳，唾沫横飞。
“听说了吗？一家西口，连那个刚会走路的小孙子都没放过！”
一个穿着花布棉袄的大妈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半个圈子的人听见，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惊骇。
“造孽啊！大过年的！这是什么仇什么怨？”旁边一个干瘦的老头揣着手，连连摇头，“我刚才好像听见里头传出来的警察说，剁……剁碎了……”
“剁碎了？”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这个词带着毛骨悚然的画面感，让一些胆小的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可不是嘛！说是厨房里，到处都是……啧啧，跟剁肉馅儿似的！血都从门缝里渗出来了，还是对门老李头起夜闻到味儿不对，报的警！”
“何止啊！我听我那在派出所上班的表侄子说，是被人剁成了肉馅儿！跟过年包饺子似的！”一个穿着厚重羽绒服的胖男人压低了声音，唾沫横飞，仿佛亲眼所见。
“我的天！这是多大的仇啊？”
“是图财吧？听说这家人做生意的，挺有钱。”
“我看像仇杀！图财哪用得着这么狠？连孩子都不放过，肯定是断人香火的深仇大恨！”
“也有可能是情杀呢！男主人在外面养小的，被大老婆知道了，雇凶……”
“不对不对，我听说是图财害命，这家男的好像是做什么生意的，发了笔横财，被人盯上了。”
“放屁！图财用得着这么残忍？我看是黑社会寻仇，杀鸡儆猴！”
“太吓人了，这年头，还有王法吗？”一个老大爷拄着拐杖，摇头叹息。
“可不是嘛，这凶手抓到，非得千刀万剐不可！”
萧然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千刀万剐？法律会给出公正的判决，但法律的“公正”，往往与民众朴素的复仇愿望相去甚远。
他太清楚这一点了。
各种版本的猜测在人群中发酵、传播，每一个讲述者都仿佛亲临现场的目击者，添油加醋，细节丰富到令人咋舌。
萧然默然地站在人群边缘，像一块投入喧嚣池塘的冰，悄无声息，却散发着寒意。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因兴奋而涨红的脸，过滤掉那些夸张的臆测，捕捉着其中可能存在的、被忽略的事实碎片。
一家西口。灭门。剁碎。
这几个冰冷的词汇在他脑海中排列组合。他见过更首接的死亡，比如王建富被假剑穿透的瞬间，也亲自导演过更“艺术”的终结，比如钱淑颜差点面临的一氧化碳“意外”。
但这种纯粹的、带着泄愤式狂暴的屠戮，散发着一种原始的、令人不安的野性。
他那双因常年阅卷而略显锐利的眼睛，不易察觉地扫视着警戒线内的场景。
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紧张地维持秩序，更深处，法医和刑侦人员的身影在手电筒的光柱中晃动。
他注意到警戒线拉得有些仓促，外围的足迹保护也显得粗疏。
这座城市的夜晚，显然对这种级别的惨案准备不足。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被人群外围一个身影牢牢吸附。
那人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的阴影里，与喧闹的人群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羽绒服，款式普通，颜色也淹没在夜色里。
头上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帽檐的阴影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不像其他围观者那样交头接耳，也不伸长脖子往里窥探，只是静静地站着，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身体微微佝偻，仿佛畏寒。
乍一看，他毫不起眼，就像一颗被遗忘在路边的石子。
但萧然的目光却在他身上凝固了。
不是因为他刻意的低调，而是因为他那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过分正常”。
在这样一个充斥着惊骇、恐惧与病态好奇的场合，这个人的平静显得突兀，像一滴清水滴入了滚沸的油锅。
他没有与任何人交流，目光也并非聚焦在惨案发生的那栋单元楼，而是以一种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频率，扫视着周围的人群，以及……那些忙碌的警察。
他的站姿，看似放松，但萧然能从他微微向一侧倾斜的重心和略显僵硬的肩部线条中，读出一丝警惕和戒备。
更重要的是，当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碎纸和尘土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眼或侧头，唯独他，只是帽檐下的阴影似乎动了一下，身体纹丝不动，仿佛早己习惯了更恶劣的环境。
这个人，不像是在看热闹。他更像是在……审视，或者说，监控。
萧然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他见过太多谎言和伪装，无论是在法庭上，还是在他自己的“狩猎场”里。
这个人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眼神，都在向他传递着某种不寻常的信号。
他会是谁？死者的亲属？过度悲伤而显得麻木？不像。那种悲伤是内敛的，带着绝望的死寂，而不是这种暗藏机锋的平静。案件的知情者？还是……
一个更危险的念头在萧然脑海中闪过。
他没有移开视线，但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关注。他只是像其他围观者一样，偶尔伸长脖子，作势向警戒线内张望几眼，余光却始终锁定在那个梧桐树下的身影上。
他注意到，那人的手指在口袋里似乎有规律地蜷缩又松开，像是在计算着什么，或者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他的呼吸很平稳，但萧然几乎能“听”到他心跳中那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属于黑暗。
他们或许穿着最普通的衣服，说着最平常的话，却像一块投入水中的海绵，无声无息地吸吮着周围所有的恶意和血腥。
萧然的心底，那座冰冷的“罪证馆”似乎又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灯。
这个被剁碎的灭门案，无疑是一件足够分量的“展品”。
而眼前这个笼罩在阴影中的人，会是这件展品的创造者，还是另一个被卷入其中的不幸者？
远处的鞭炮声又零星响了起来，提醒着人们这本该是个阖家团圆的夜晚。但在这里，只有刺骨的寒风，闪烁的警灯，以及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腥气。
这热闹，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