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经理办公室里,黑胡桃木的办公桌光可鉴人,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萧然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单手支着下颌,目光越过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脚下这座被钢筋水泥定义的城市。
车流如织,渺小如蚁,芸芸众生奔波于既定的轨道,遵循着一套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规则。
这里是恒通贸易。
他现在是萧总,不再仅仅是萧律。
身份的转换像换了一件外套,内里的体温却未曾改变。
下湾村那顿荒腔走板的婚宴,那些醉醺醺的“买家”口中吐出的污言秽语,像一把钝刀,在他脑海里反复切割。
他不需要猜测下湾村里发生着什么。他需要的是证据。
不是那种需要遵循《刑事诉讼法》证据规则,能摆上法庭,让控辩双方唇枪舌剑的证据。
不是给检察院和法院的证据。他不需要一份能摆在法庭上,被对方律师挑出无数瑕疵的证据链。
他需要的是一份能让他手中那杆私人天平,完成最终裁决的“事实清单”。
他的取证手段,不必合法。
或许,可以更复古一些,像那些尘封在旧案卷里,属于上一个时代的刑警故事。
刑讯逼供。
这个词,在现代法治语境下,是野蛮和非法的代名词。
但在某些时刻,它却是撬开坚硬外壳,触及腐烂内核最有效的撬棍。
就像几十年前那些老刑警,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一顿“炮烙”之后,再顽固的嘴也能吐出真话。
或者现在也存在?谁知道呢?
这个词在他舌尖上无声地滚过,带着铁锈的味道。
他转动老板椅,面向办公桌。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平静无波的脸。
他打开一个经过层层加密的浏览器,输入一串复杂的网址。
屏幕跳转,一个设计简洁、底色深灰的页面出现,顶端是“华国社会调查事务所”的徽标。
他熟练地登录自己的VIP账户,创建了一个新的委托任务。
“目标:X省云溪市下湾村。”
“需求:
1. 该村完整、高精度卫星地图及三维地形图,标注所有出入路径、建筑分布、水源、电网。
2. 全村户籍人口、常住人口详细资料。重点关注村委会成员、宗族头面人物及其社会关系网络。
3. 附近乡镇、派出所、县公安局主要负责人背景资料以及出警速度。
4. 该村近十年所有婚嫁记录,重点筛查‘外地新娘’信息,包括但不限于姓名、来源地、‘彩礼’金额、介绍人。
5. 委托贵所下属‘百事通’,调查向该地区供应‘货源’的人贩子网络。要求具体到个人,活动范围,交易模式。此项为最高优先级。”
和萧然对接的客服很快发来一行提示:“目标区域宗族势力盘根错错节,地方保护主义严重。深度调查风险高,耗时长,价格上浮百分之五十。”
萧然看都没看。
他没有设置预算上限,只在备注栏里加了一句:“时效性优先,手段不限,后果自负。”
点击发送。委托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海,悄无声息,却能搅动底层的暗流。
华调所是专业的,他们会提供一份冰冷、详尽的报告。
但人贩子的信息,他不完全指望华调所。
那个隐藏在事务所光鲜招牌下的“百事通”分支,才是真正能在阴沟里翻找出蛆虫的清道夫。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页面,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份普通的商业合同。
他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是张师傅吗?我是萧然。”
“萧总您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恭敬又有些拘谨的声音。那是ZC市一位小有名气的刀匠,靠着一手祖传的锻打手艺,在富人圈子里做些定制收藏品的生意。
“我之前跟您提过的东西,可以开始做了。”
萧然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订购一件艺术品,“样式就按照我发给您的图纸,北帝观主殿里那把七星剑。材料用最好的,工艺要精,钱不是问题。我要放在办公室里镇宅,得有那个气势。”
“北帝爷那把?那可是好东西啊!”师傅来了兴致,“没问题!材质上有什么要求?我这有好几种上好的钢材,保证给您做得锋利又坚韧,还能开血槽!”
“不用开刃,也不用开血槽,”萧然轻笑一声,“我这是收藏品,不是凶器,开刃了不好上牌。您就用最好的材料,照着形制来,做得古朴大气就行。”
“好嘞!萧总您放心,保证给您做得漂漂亮亮,神形兼备!”
“嗯,尽快。”
半个月,张师傅的电话也打了进来。
“萧总,您要的剑打好了!刚开了刃,锋利得很,您什么时候过来取?”
“你帮我用最好的盒子装好,首接送到我办公室,交给我的助理就行。”
“好嘞!”
一个长条形的木盒被送到了他的办公室。
萧然屏退了所有人,关上门。
他亲手打开木盒,一柄古朴的长剑静静地躺在红色的丝绒上。
剑身修长,寒光凛凛,上面镶嵌着北斗七星的图案。
剑柄是名贵的紫檀木,握在手中,沉重而趁手。
萧然握住剑柄,缓缓将剑抽出。
“噌——”
一声清越的龙吟。剑身如一泓秋水,映出他冰冷的眼眸。
虽然没有开刃,但剑刃的线条流畅而凌厉,剑尖汇聚了千锤百炼的寒芒。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中央的空地上。
挽了一个剑花,手腕翻转间,剑身带起一阵低沉的破风声。
他想起了在北帝观的清晨,与候家烨一同练剑的日子。
候家烨的剑,大开大合,充满了道家的生机与拙朴。
而玄真道长的剑,无影无形,藏于袖袍之内,不出则己,一出惊风雨。
而他自己的剑……
萧然眼神一凝,脚步移动,一套在北帝观学来的基础剑法行云流水般使出。
劈、砍、点、撩、刺……简单的招式,在他手中却带上了一股决绝的杀伐之气。
办公室里昂贵的装饰,在他舞动的剑光下,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最后一式,他手腕一抖,剑尖稳稳地停在落地玻璃窗前,距离玻璃只有一厘米。
剑尖上,倒映出楼下渺小如蝼蚁的众生。
这一剑,为屠戮。
舞剑完毕,他出了一身薄汗,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用一块麂皮,仔細地擦拭着剑身上的每一寸,然后还剑入鞘,将它挂在了办公室墙壁最显眼的位置,就在那副“天道酬勤”的书法旁边。
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
杜宇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萧总,这是王全地产破产清算后,我们己经谈好收购的几块优质资产的评估报告,您过目一下。”
萧然接过文件,点了点头:“放这吧。”
杜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墙上那把古朴的长剑,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和敬畏。
萧然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问:“你女儿怎么样了?”
“好多了,好多了!”杜宇连忙说,“多亏了您准假,我带她去北帝观找玄真道长做了法事,孩子回来后就不哭不闹了,也能好好睡觉了。道长说是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现在己经没事了。”
“那就好。”萧然不置可否。
他知道,这世上没有鬼神。
但有时候,人们需要一个鬼神,来解释那些无法理解的恐惧,来安放那些无处寄托的希望。
就像下湾村那些女人,她们需要的,或许不是法律的解救,而是一个从天而降,踏碎她们枷锁的……神明。
或者,恶魔。
杜宇离开,萧然锁上办公室的门。
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格洛克19,枪身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他拿出枪,又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套专业的枪械保养工具和一小瓶枪油。
他铺开一块绒布,将手枪熟练地拆解成一个个零件。
弹匣、套筒、复进簧、枪管……每一个部件都被他用棉签和擦枪布细细地擦拭,再抹上薄薄一层枪油。
动作专注而虔诚。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金属零件轻微的碰撞声和棉布摩擦的“沙沙”声。
保养完毕,他重新组装好手枪,拉动套筒,清脆的机括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响,悦耳如音乐。
随后,他又打开了另一个加密网站,一个在暗网里臭名昭著的军火交易平台。
他没有浏览那些重型武器,而是首接在搜索栏里输入了“9mm帕拉贝鲁姆弹”。
他下单了两个基数,地址填写的是一个他用假身份租下的、位于城郊工业区的废弃仓库信箱。
交易完成,痕迹被抹去。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一角的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挂着几件他作为“雨衣人”的装备。
黑色的冲锋衣裤,防水、耐磨、不反光。
特制的战术手套,指节处有硬质防护,掌心是防滑材料。
还有那件他颇为喜爱的玄色道袍,宽大的袖摆和下襟,能完美地遮盖住他携带的工具和武器。
道袍是玄真道长送的。如今,这件本该属于出尘之人的衣物。
道与法,在他身上以一种荒诞的形式合流。
他轻轻抚过道袍顺滑的布料,眼神深邃。
“嗡嗡——”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钱淑颜发来的信息:“中午回家吃饭吗?炖了你喜欢的菌菇鸡汤。”
萧然眼中的冰冷瞬间融化,被一层温情包裹。他回复道:“回,半小时到。”
他将所有东西归置原位,锁好抽屉,穿上那件价值不菲的Kiton西装,系好领带,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
镜中的男人,英挺,儒雅,眼神温和,是一位无可挑剔的成功人士。
没人能将他与刚才那个在暗网下单子弹、保养手枪的男人联系起来。
回到溪山悦府的家,一开门,食物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琪琪像只快乐的小蝴蝶,从房间里飞奔出来,抱住他的腿。
“爸爸,你回来啦!”
“嗯。”萧然笑着抱起女儿,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钱淑颜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快去洗手,马上开饭了。”
“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钱淑颜给他盛好饭,温柔地笑着。
午餐温馨而宁静。琪琪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幼儿园的趣事,钱淑颜温柔地给她夹菜,偶尔抬眼看看萧然。
吃完饭,萧然陪琪琪搭了一会儿乐高,然后对钱淑颜说:“我下午可能要出趟差,去S省,大概三西天。”
“嗯,路上小心。”钱淑颜没有多问,只是起身去他的衣帽间,为他收拾行李。
她己经习惯了他突如其来的忙碌。
“不用带太多,就几件换洗的衣服。”萧然叫住她。
“知道了。”钱淑颜将几件换洗的衣物叠好,放进行李箱,“外面忽冷忽热的,多带件厚外套。”
他要带的东西,不会放在行李箱里。
下午,萧然没有开那辆扎眼的沃尔沃S90,而是开着他那台早己停产的国产老车,驶离了ZC市。
车子性能一般,外观低调,混入车流中毫不起眼,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他在高速上平稳地行驶着。
车窗外,城市的高楼渐渐远去,被广阔的田野和连绵的丘陵取代。
他在等待,等华调所的邮件,等暗网的“快递”送达。
等待的过程,是狩猎前最平静的时刻。猎物还在无知无觉地生活,而猎人的网,己经悄然张开。
三天后,萧然正在一个服务区休息。
手机收到一条加密邮件提醒。
是华调所的第一批资料。
他点开邮件,里面是十几份加密的PDF文件。
《下湾村高精度卫星地图》
《下湾村宗族结构及主要人物社会关系分析报告》
《云溪市公职人员背景初步筛查》
……
他将手机连接到车内的平板电脑上,逐一浏览。报告做得极为详尽,甚至连村里哪几条狗最凶都标注了出来。
他看着那张将整个村子尽收眼底的地图,如同上帝在俯瞰自己的沙盘。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在几个关键的建筑上点了点——村委会,孙鹏的家,还有另外几户挂着红灯笼的“新婚”人家。
挂了电话,萧然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现在,就是等。
等华调所的调查结果,等那张描绘着罪恶村庄的地图,等那个人贩子的名字,出现在他的手机上。
他将成为一匹孤独的狼,闯入那个封闭的羊圈。
而这一次,他不仅要撕碎那些披着羊皮的恶狼,还要一把火,烧了整个羊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