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清晨来得悄无声息,带着一股子生铁般的寒意。
天光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条灰白的线。
萧然睁开眼,房间里还残留着昨夜酒席的浑浊气息,廉价白酒、油腻菜肴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膜,粘附在皮肤上。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钱淑颜和琪琪还在熟睡。
琪琪的小脸睡得红扑扑,嘴角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钱淑颜侧着身,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萧然没有惊动她们。
他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冲了把脸。
镜子里,他的眼神清明,没有半分宿醉的疲态。
酒精能麻痹神经,却磨不钝某些铭刻在骨子里的警觉。
窗外,村子醒了。
公鸡的啼鸣划破薄雾,几声犬吠遥相呼应。
萧然拉开窗帘一角,俯瞰着这个坐落在山坳里的村落。
一排排灰瓦白墙的小楼整齐划一,像阅兵的方阵,透着一种诡异的规整。
远处,另一户人家门前也挂着红灯笼,昨夜那场“双喜临门”的喧嚣,只剩下满地猩红的鞭炮纸屑,被晨风卷起,无声地翻滚。
他想起了昨夜酒桌上那些含混的词句——“买媳妇”、“花了八万”、“跑了一个”、“人财两空”。
这些字眼像冰冷的蛆,在他脑海里蠕动。
“我们……要走了吗?”
钱淑颜不知何时醒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嗯,早点回去。”萧然回头,声音放得极轻,“让他们多睡会儿。”
早餐的邀约被萧然用一个不容置喙的理由婉拒了。
孙鹏还想坚持,他穿着那身皱巴巴的西装,脸上带着宿醉的浮肿和新郎官的亢奋,想把他们拉去吃一碗本地特色的“三鲜粉”。
“萧然,别急着走啊,再待一天,我带你们在山里转转!”
“不了,律所有急事。”萧然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天然的距离感。
钱淑颜抱着琪琪,礼貌地向孙鹏和他的新婚妻子道别。
那个叫杜秀的女孩,始终低着头,嘴唇翕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萧然没有再看孙鹏一眼。
黑色沃尔沃发动时,引擎的低吼惊动了村口的几只土狗。
车轮碾过泥泞,缓缓驶离这片灰瓦白墙的建筑群。
萧然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孙鹏还站在原地,身影在晨雾中越来越小。
下湾村那些整齐的灰白建筑,连同孙鹏那张热情而尴尬的笑脸,迅速缩小,最终被连绵的青山吞没。
车轮碾过泥泞的土路,重新驶上坚实的柏油路面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轻响。
像是穿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车厢内很安静。琪琪在后座摆弄着她的新玩具,嘴里念念有词,编织着属于她的童话世界。
钱淑颜打开了车载音响,一首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冲淡了早晨的寒意和压抑。
几百公里的归途,漫长而沉默。
车窗外,景物飞速倒退。
崎岖的山路,贫瘠的梯田,简陋的村庄,渐渐被平坦的国道、整齐的农田和拔地而起的城镇所取代。
仿佛一场从蛮荒到文明的快速迁徙。
琪琪在后座抱着萧然买给她的泰迪熊,自己跟自己玩了一会儿,很快就又睡着了。车里只剩下轮胎碾过路面的单调噪音和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呼呼”声。
萧然专注地开着车,手指平稳地搭在方向盘上。
那身剪裁得体的Kiton西装与这辆性能优越的沃尔沃,构成了一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属于现代文明的“壳”。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壳里面的某些东西,比窗外的群山更冷,更硬。
“爸爸,你看,牛!”琪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忽然指着窗外一片草地上的黄牛,兴奋地叫起来。
“嗯,看到了。”萧然从后视镜里看了女儿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钱淑颜回过头,温柔地看着女儿,然后将视线转向萧然沉稳的侧脸。
她什么都没问。
从昨晚萧然放下酒杯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有些事情己经不一样了。
她只是默默地拧开一瓶矿泉水,递到他手边。
“喝点水。”
萧然接过,喝了一口。
水的清洌压下了心底翻涌的无名火。
他不需要向她解释什么,这种默契,比任何言语都更坚实。
手机信号在进入一个长长的隧道后,终于顽强地爬满了一格。
紧接着,各种信息提示音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
律所的邮件,齐利的留言,杜宇关于女儿“中邪”后续的汇报……那个属于秩序的世界,在信号恢复的瞬间,重新将他包裹。
他将车开进高速服务区。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琪琪像只快乐的小鸟,在便利店门口的空地上跑来跑去。钱淑颜买了一支冰淇淋,蹲下身,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女儿。
萧然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对母女。阳光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空气中飘着冰淇淋甜腻的香气和琪琪清脆的笑声。
这幅画面,是他所有行动的起点和终点。
而下湾村里那些女人,她们被剥夺的,正是这样最平凡、最不值一提的幸福。
车再次启动时,气氛轻松了许多。
琪琪吃饱喝足,在后座唱起了幼儿园教的歌,五音不全,却充满了生命力。
钱淑颜靠在副驾上,阳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上去有些疲惫,但神情安然。
“买媳妇。”
这三个字像附骨之疽,在萧然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这不是都市传说,不是尘封档案里的社会新闻,而是他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的,正在发生的现实。
G省、X省……那些经济落后的偏远山区,类似的事情在过去的报道里屡见不鲜。
他以为随着扶贫工作的深入和信息时代的发展,这种最原始的罪恶会逐渐绝迹。
他没想到,它只是换了一种更具迷惑性的外衣,以“彩礼”、“倒插门”、“双喜临门”的荒诞形式,堂而皇之地存在着。
孙鹏……他那个在高中时期成绩平平、家境一般、甚至有些自卑的同学。
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选择了同流合污。
为了一个“家”,一个“媳妇”,他心甘情愿地成为这个罪恶链条的一环,用自己的婚姻为这桩肮脏的“买卖”打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伪装。
还有那些在酒席上沉默地端菜、收盘子的女人,她们麻木的眼神,低垂的头颅,像一群被驯化了的牲口。
她们是谁?从哪里来?花了多少钱“买”的?
她们的家人知道她们在这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
报警?
萧然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向谁报警?
下湾村的派出所,还是云溪市的公安局?
一个全村都姓李、利益盘根错节、抱团排外的地方,一个能让这种“习俗”延续至今的地方,地方上的权力网络会干净到哪里去?
没有受害人,没有证人,只有一群“嫁”到此地的“幸福”媳妇,和一群热情好客、淳朴善良的“家人”。
法律的触角,根本伸不进这种用人情和宗族构筑的堡垒。
去了,大概率也是一纸“查无实据”的回复,甚至会打草惊蛇,让那些女人的处境更加艰难。
这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法律这张大网,在面对这种盘根错错节的系统性罪恶时,显得孔洞太大,根本捞不起那些沉在底部的淤泥。
车窗外,景物飞速倒退。
崎岖的山路变成了平坦的原野,又逐渐被高耸的楼群所取代。
下午西点,车子平稳地驶入了ZC市的市区。
车平稳地驶入溪山悦府的地下车库。
感应灯依次亮起,照亮了光洁如镜的地面。
保安远远地敬了个礼。
这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与下湾村的混乱无序仿佛是两个世界。
“爸爸,我们到家了吗?”后座的琪琪睡眼惺忪地醒来,揉着眼睛问。
“嗯,到家了。”萧然的声音柔和下来,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女儿,眼中的冰冷暂时褪去。
回到家,一百西十平的房子安静而宽敞。
琪琪欢呼一声,蹬掉小鞋子,光着脚跑向她那间粉色的公主房。
她的腿己经基本康复了,医生不建议运动,但是小孩子多是想动动的。
钱淑颜放下行李,走进厨房,熟练地系上围裙。
冰箱里还有上次剩下的食材,她准备做三菜一汤。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抽油烟机的嗡嗡声和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清脆声响。
家的味道,在食物的香气中,一点点弥漫开来。
萧然换下西装,穿上舒适的家居服,走进厨房,从背后环住了钱淑颜的腰。
“我来吧。”
“不用,快好了。”钱淑颜侧过头,脸颊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你陪琪琪玩一会儿。”
简单的三菜一汤,番茄炒蛋,清炒西兰花,还有一锅菌菇鸡汤。
鸡汤是之前钱淑颜煮好了冻在冰箱里德。
蘑菇是候家烨在山上采的,是他中毒两三回被观里年龄大一点的明理开三轮拉去医院后试出来的无毒却很鲜的品种。
饭桌上,琪琪叽叽喳喳地讲着旅途中的趣事,钱淑颜温柔地听着,时不时给她夹菜。
温馨的灯光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而美好。
吃完饭,萧然陪琪琪搭了一会儿乐高。
饭后,两人一起给琪琪洗了澡,讲了睡前故事。
当琪琪在她的童话世界里沉沉睡去后,夜,才真正属于他们两个人。
浴室里水汽氤氲。
温热的水流从花洒中倾泻而下,冲刷着旅途的疲惫。
两道身影在浴室里重合。
水声哗哗,掩盖了一切。
钱淑颜累极了,几乎是沾着枕头就沉沉睡去,呼吸均匀而绵长。
她蜷缩在萧然怀里,像一只找到了港湾的猫。
萧然却毫无睡意。
他侧躺着,一条手臂被钱淑颜枕着,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腰上。
他凝视着怀中女人安详的睡颜,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和柔软。
他睁着眼,看着窗外ZC市的万家灯火。
城市是一张巨大的、由光与影织成的网。
在这张网里,有法律,有规则,有秩序。
但在网格之外,在那些信号无法覆盖的山坳里,滋生着最原始的罪恶。
他想,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报警?警察去了,或许能解救一两个被拐卖的妇女,抓走几个最愚蠢的村民。
但那个以宗族血缘为纽带,以“彩礼”为遮羞布,将人口贩卖合理化、常态化的村庄,它的根不会被动摇。
风头一过,一切照旧。
新的“商品”会被运进来,填补空缺。
法律的触角,很难伸进那样一个封闭、排外、自成一体的“独立王国”。
这不是一场能摆在法庭上,用证据和法条来辩论的官司。
那是一个…
需要更首接,更彻底,更不留后患的方式。
萧然的目光,穿过眼前的繁华,投向了遥远的山峦。
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冰冷。
他轻轻地、小心地,将怀里的钱淑颜抱得更紧了一些。
然后,他开始思考,第一步,应该从哪里开始。
或许,应该先给那位春风得意的老同学孙鹏,送上一份“新婚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