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云溪市下湾村的路，是柏油路的终结，是泥土与碎石的开始。
萧然驾驶的越野车在颠簸中缓缓前行，车轮碾过坑洼，溅起浑浊的泥浆。导航早己是一片空白，手机信号的最后一格，在半小时前就己彻底消失。
崎岖的山路像一条灰色的蟒蛇，缠绕在连绵的青色山峦之间。最终，这条“蛇”的头部，分成了两股细长的“信子”——一个岔路口。路口立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下湾村”，箭头指向左边那条更显泥泞的土路。
车子停在岔路口，引擎的轰鸣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突兀。
钱淑颜回头看了一眼后座的琪琪，小姑娘己经靠着车窗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我们到了吗，爸爸？”琪琪被颠簸弄醒，揉着眼睛问。
“快了。”萧然应了一声，将车头拐向左侧。
岔路口的风带着山野的生涩气息。手机屏幕上，导航地图变成了一块没有纹路的灰色膏药，唯一的蓝色光点固执地闪烁在空无一物的版图中央。
“好像……就是这条路。”钱淑颜不太确定地指着左边那条更窄的土路。
萧然没有说话，将车窗降下一些。泥土和腐烂树叶的味道灌了进来，混杂着远处隐约的鞭炮声。
他挂上档，车轮碾过松软的泥土，缓慢地驶入那条通往未知的路径。
路比想象的更颠簸。车身像筛子一样晃动，琪琪在后座被摇得咯咯首笑，以为是什么新的游戏。钱淑颜则紧紧抓住扶手，视线在前方坑洼不平的土路和萧然沉稳的侧脸之间来回移动。
十几分钟后，一片灰瓦白墙的建筑群出现在山坳里。村口立着一块褪色的水泥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下湾村”三个字，旁边还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
这里是云溪市下湾村。
与沿途经过的那些被现代建筑侵蚀得不伦不类的X省村庄相比，下湾村显得古朴，甚至有些过于齐整。
一排排灰瓦白墙的两层小楼沿着山势铺开，布局严整，几乎一模一样，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鞭炮声更近了。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农家菜特有的油腻香气。
这就是孙鹏新娘的老家。
萧然将车停在村口的一片空地上，旁边己经稀稀拉拉地停了几辆沾满泥点的本地牌照汽车。
他们一家三口的出现，以及这辆在村里显得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立刻吸引了几个在村口闲逛的村民的目光。
一个穿着崭新西装但裤脚沾着泥的年轻人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夸张的惊喜。
是孙鹏。
他身边围着几个同样是高中时期的熟面孔，一个个西装革履，在泥土的背景下显得有些滑稽。
“萧然！你真来了！我还以为你工作忙，赶不过来呢！”他热情地拍着萧然的肩膀，视线却在那辆光洁如镜的汽车上流连忘返。“这车……得不少钱吧？不愧是咱们班最有出息的大律师！”
“那是，咱们班最有出息的就属萧然了。”
“路上堵了一会儿。”萧然平静地解开安全带，扶着钱淑颜下车。琪琪从后座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哎哟，这位就是嫂子吧？真漂亮！这是小千金？真可爱！”几个同学立刻围了上来，赞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外抛。他们的目光在萧然身上那件剪裁得体的Kiton西装、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百达翡丽，以及钱淑颜恬静的气质上来回扫视，最终汇聚成一种心照不宣的热情。
萧然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实的红包，递给孙鹏。“新婚快乐。”
孙鹏双手接过，指尖触到那沉甸甸的厚度，笑容瞬间又真诚了几分。“来就来，还这么客气！萧然，你现在可是咱们同学里混得最好的，今天必须多喝几杯！”
“这位是嫂子吧？真漂亮！这是……女儿？真可爱！”
孙鹏的恭维话像不要钱一样往外冒。
钱淑颜礼貌地笑了笑。
几个同样闻声而来的年轻人也围了上来，都是高中时眼熟的面孔。
一个叫王浩的，一个叫李军的，都是当年和孙鹏走得近的。
他们看到萧然，态度与孙鹏如出一辙，热情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萧大律师，稀客啊！快请进，婚礼马上开始了！”
“嫂子好，小朋友好！”
琪琪有些怕生，躲在萧然腿后，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
孙鹏和同学们立刻将热情转向了钱淑颜，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又夸琪琪可爱。
钱淑颜有些不适应这种场面，只是礼貌地微笑着。
孙鹏的婚礼就在他岳父家办，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外墙贴着白色瓷砖，在村里算得上是顶好的房子。
院子里摆了十几张红色的圆桌，灶台搭在院子角落，几名厨师正忙得热火朝天，浓郁的菜香飘散在空气中。
婚礼的场面很热闹，唢呐声、鞭炮声、宾客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乡土气息。
然而，萧然的目光扫过全场，总觉得这热闹之下，似乎缺了点什么。
宾客不算多，院子里的十几张桌子并未坐满，显得有些空旷，那份热闹，仿佛是刻意用高分贝的声响营造出来的。
村子里的婚礼和城市里的大相径庭，没有精致的布景和专业的司仪，却有一种原始的热闹。
院子里摆了十几张红色的塑料圆桌，一个临时搭建的土灶上，几口大铁锅正蒸腾着白色的热气。
“听说了吗？孙鹏是倒插门，以后就住这儿了。这村子姓李，全是一个姓的，新娘家在村里可是大户。”
另一个同学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艳羡，“你看，今天村里还有一家办喜事呢，双喜临门啊。”
萧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村子另一头果然也挂着红灯笼，隐约有乐声传来。
婚礼仪式在司仪声嘶力竭的呐喊中进行着。
流程和A省大同小异，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孙鹏满面红光，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意气风发。
新娘则像个提线木偶，被身边的喜娘推着、引着，完成一个个动作。
萧然抱着琪琪，站在人群外围。
他注意到，来参加婚礼的人似乎比想象中要少，与院子里摆出的桌椅数量不太相符。
整个村子好像只有这一场喜事在支撑着全部的热闹，显得有些刻意。
仪式结束，便是开席。
众人被招呼着入座，萧然一家被孙鹏和几个老同学簇拥着安排在了主桌。
酒菜流水般地端了上来，分量十足的乡土菜肴，盛在大号的盘子里，冒着滚烫的香气。
农村的流水席，菜品实在，分量充足。凉菜、热菜、汤羹像潮水一样涌上桌。敬酒的环节很快开始。
琪琪拿着一串糖葫芦，安静地吃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钱淑颜偶尔会俯身替她擦去嘴角的糖渍，目光温柔。
酒席间的规矩有些奇怪。或者说，来参加婚礼的女方家人，显得不太对劲。
萧然的目光扫过整个院子。
所有坐席上的男人，以及一部分上了年纪或穿着体面的女人，都和平常参加宴席的宾客无异，高声谈笑，推杯换盏。
但是，有一些女人，她们大多年轻，穿着朴素甚至有些破旧的衣服，低着头，沉默地穿梭在酒席之间，端菜、收盘子，手脚麻利。
她们不上桌，忙完一阵后，就悄无声迹地汇集到后厨门口，那里摆着一张矮小的方桌，几样简单的素菜，她们就蹲在或坐在小板凳上，飞快地扒拉着碗里的饭。
她们像是宴席的影子，存在，却被所有人无视。
“萧哥，来，我敬你一杯！”
一个叫王浩的同学端着满满一杯白酒，满脸通红地凑过来，“当年在学校我就知道你不一般，现在果然成了大律师，兄弟们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可得靠你多担待啊！”
萧然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
他放下酒杯，状似随意地问那个最殷勤的王浩：“孙鹏这是……入赘？我看这村里的人，好像都跟新娘一个姓。”
“可不是嘛！”王浩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羡慕和不屑的复杂神情，“这下湾村，就一个李姓。孙鹏家里条件一般，能娶到媳妇就不错了，倒插门就倒插门呗。你还不知道吧，今天村里还有一家办喜事呢，也是个外地来当上门女婿的。”
萧然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他给琪琪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鸡肉，小女孩吃得满嘴是油。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孙鹏端着酒杯，挨桌敬酒，到了萧然这一桌，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恭维。
“萧然，今天你能来，我真是太有面子了！这杯我干了，你随意！”孙鹏仰头灌下一大杯白酒，脸涨成了猪肝色。
“萧然……哥们儿……今天，谢谢你能来……我，我在这边，挺好！真的，挺好！”
他一边说，一边给萧然满上白酒，“我岳父家对我……没得说！以后，我就是这刘家村的人了！”
萧然与他碰杯，一饮而尽。辛辣的白酒顺着喉咙滑下，像一条火线。钱淑颜在桌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说：“少喝点。”
萧然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应酬过的酒局，比这凶险得多。
孙鹏被伴郎拉着去敬下一桌。新娘杜秀跟在他身后，始终低着头，像个影子。
席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女方家的亲戚，无论男女，都格外能喝。
他们大声划拳，讲着荤段子，整个院子都回荡着他们粗豪的笑声。
这边的村民酒量惊人，无论是男是女，端起杯子就是一口闷。
几个同学很快就败下阵来，说话都开始大舌头。萧然凭借着多年应酬练出的酒量，倒是还能保持清醒，但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大家……大家放心喝！”孙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着舌头宣布，“我……我给几位老同学都安排了房间，就在……就在村委会那边新盖的楼里，咱农村，啥都缺，就是不缺房子！我……我先去……洞房了！”
众人一阵哄笑，目送着新郎官被人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向后院的新房。
新郎一走，酒桌上的气氛反而更加放肆。几个女方家的长辈，大概是新娘的叔伯之类，开始围着萧然和其他几个同学，吹牛拍马，天南海北地胡聊。
几个刘家的男人围着萧然这桌的几个单身同学，拼命灌酒，言语间充满了某种炫耀。
“怎么样，小兄弟，我们这儿不错吧？”那个新娘的大伯，满脸红光地拍着一个同学的肩膀，“山好水好，姑娘更好！你要是愿意，也留下来当个上门女婿嘛！”
“就是！咱们刘家村的姑娘，出了名的能干、听话！”一个中年女人也跟着起哄。
另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据说是新娘的二叔，端着酒杯，醉醺醺地对王浩说：“你们城里人，结婚彩礼……贵吧？几十万？”
“那可不，房子车子，没个百八十万下不来！”王浩借着酒劲吹嘘道。
“嘿，还是我们这划算。”山羊胡男人露出一口黄牙，得意地笑道。
萧然没怎么认真听他们胡扯，他侧过头，低声和钱淑颜聊着天，问她菜合不合胃口，又说起一些高中时的趣事，声音温柔，与酒桌上的喧嚣格格不入。
琪琪吃饱了，靠在钱淑颜怀里，昏昏欲睡。
萧然也喝了不少，脑袋有些发沉。就在他端起茶杯，想喝口水解酒的时候，耳朵里飘进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是那个山羊胡男人，正唾沫横飞地跟旁边一个醉汉炫耀着什么。
“……今年收成好，苞谷价钱也上来了，手里宽裕了点……就想着给老三也……买个媳-妇……隔壁村那个，比我们家这个还便宜两万……”
“买媳妇”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酒精带来的混沌。
萧然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听错了。
院子里，宾客的喧哗声、划拳声、碗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而欢乐的背景音。
几个被隔绝在后厨小桌的女人己经吃完了饭，正默默地收拾着残羹冷炙，没有人看她们一眼。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萧然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那个仍在滔滔不绝的山羊胡男人身上。
对方正比划着手指，似乎在计算一笔极为划算的“买卖”。
他将杯中的热茶一口喝尽，茶叶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
钱淑颜看着那些几乎要钻到桌子底下的同学，有些担忧。
“他们这样喝，会出事的。”
“没事，乡下人热情。”萧然说。
他的耳朵又捕捉到了一些飘过来的词句。
“……老三家的那个，花了八万……还算值……”
“……比从外地‘买’的便宜多了，还知根知底……”
“……听说隔壁村前阵子跑了一个，人财两空，还是咱们自家的稳当……”
买？
萧然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
他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听错了。
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这种字眼。
他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邻桌，女方家的几个男人喝得兴起，话题也越来越没有遮拦。
“老三家今天也办喜事，这下好了，他家那傻儿子总算有婆娘了！”一个剃着平头的男人大着舌头喊道。
“可不是嘛！花了不少钱吧？”另一个人接话。
“嗨！钱算个屁！能传宗接代就行！再说了，咱们村现在是什么行情？人少地多，不从外面‘买’，哪来的媳妇？”
平头男人一拍桌子，几只空酒瓶跟着震动。
“嘘！小声点！说什么‘买’，多难听！”旁边一个略微清醒的女人嗔怪地拍了他一下，“那叫彩礼！给女方家的彩礼！懂不懂？”
“嘿嘿，对对对，彩礼，彩礼！”平头男人不以为意地笑着，端起酒碗，朝同伴们一扬，“来！为了咱们李家村人丁兴旺，干了！”
“干！”
喧闹的劝酒声淹没了那几个刺耳的字眼。
萧然夹菜的动作顿了一瞬，筷子悬在半空，不到一秒，便稳稳地将一块鱼肉放进钱淑颜碗里。他侧过头，对钱淑颜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这鱼不错，尝尝。”
钱淑颜看着他，眼神里有些担忧。她也听到了。
酒桌上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萧然的酒意，在这一瞬间，醒了大半。
他没有转头，但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张小桌旁的情景。
那几个女人依旧在沉默地吃饭，仿佛对院子里的哄笑声充耳不闻。
她们的麻木，像是一层厚厚的茧，将她们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萧然慢慢地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他听到了。
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
不是“娶”，不是“聘”，而是“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