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C市的暑气蒸腾得像一口巨大的、无形的锅，将整座城市焖在其中。
王全地产轰然倒塌，分食尸体的盛宴尚未正式开席，张铨霸背后那张若隐若现的网，还隐藏在迷雾之后。
萧然的恒通贸易刚刚挂牌，杜宇正带着团队，像一群嗅觉灵敏的鬣狗，谨慎地撕扯着王全地产腐烂边缘的零星血肉。
公安局的视线时不时会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
萧然的名字与张铨霸的死亡现场联系得太过紧密，即便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那种职业性的怀疑也不会轻易消散。
他需要一个壳。
一个坚硬、光鲜、与“萧律”毫无关联的壳。
一个成功的商人，一个有家庭的男人。
于是，在一个寻常的周一，他关掉了律所的案头灯，也暂时放下了恒通贸易总经理的身份。
吴念被齐利接回了家，张淼正放暑假，三个少年能凑在一起打游戏。
萧然则开着新提的沃尔沃S90，载着钱淑颜和琪琪，离开了闷热的ZC市，汇入通往邻省的高速车流。
X省，NC市。
这是一座名气不大，消费不高，却有着自己独特韵味的旅游城市。
没有一线都市的锋利与压迫感，多的是一种慢悠悠的市井烟火气。
空气，带着草木与江水的混合气息。街道两旁高大的香樟树投下浓密的绿荫，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点。
他们没有选择千篇一律的星级酒店，而是在老城区寻了一家由民国时期公馆改造的精品民宿。
青砖黛瓦，木质的门窗，庭院里有一方小小的天井，种着几丛芭蕉。
钱淑颜像一只终于找到安稳巢穴的鸟。她不再是筒子楼里那个眼神警惕、浑身是刺的单亲母亲。
她换上了棉质的长裙，将头发松松地挽起，眉眼间是舒展的温柔。
她会拉着萧然的手，走在老街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另一只手牵着蹦蹦跳跳的琪琪。
琪琪的腿恢复得很好，虽然跑起来还有些微的不协调，但己经看不出曾经的伤痛。
她对这个陌生的城市充满了无穷的好奇。
看到糖画摊子，她会扯着萧然的衣角，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萧然便会掏出手机扫码，沉默地看着老师傅用糖稀勾勒出一只展翅的蝴蝶。
他话很少，多数时候只是一个沉默的观察者和陪伴者。
钱淑颜和别的女人叽叽喳喳地砍价时，他会抱着琪琪，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
琪琪坐在他的臂弯里，小手搂着他的脖子，把刚买的冰糖葫芦凑到他嘴边，山楂的酸甜气息扑面而来。萧然会微微侧头，咬下一颗。
夜晚，他们会去逛江边的夜市。灯火璀璨，人声鼎沸。烤串的油烟、煮玉米的甜香、臭豆腐的特殊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城市活色生香的B面。钱淑颜像个小女孩一样，举着一串烤鱿鱼，眉飞色舞地跟萧然讲着什么，嘴角还沾着一点酱汁。萧然会抽出纸巾，自然地替她擦掉。
他的手机偶尔会响起，是杜宇打来的。他会走到一边，用平静无波的语气听取汇报，下达指令。
“地皮的事放一放，风险不可控。物业公司可以谈，让他们把价格再压低百分之五。”
“银行那边我来处理，你让法务准备好接收文件。”
挂掉电话，他走回妻女身边，仿佛刚刚只是处理了一封无关紧要的邮件。那个在电话里运筹帷幄的“萧总”，瞬间变回了正在陪家人度假的丈夫和父亲。
这种切换如此流畅，以至于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滕王阁下的赣江水，在烈日下蒸腾着浑黄的水汽。
萧然一手抱着琪琪，一手撑着遮阳伞，伞沿微微倾向钱淑颜那一边。
钱淑颜穿着一条素净的棉布长裙，手里拿着两串刚买的糖油粑粑，一串递给琪琪，另一串举到萧然嘴边。
萧然低头咬了一口，甜得发腻，他面无表情地咀嚼，咽下。
琪琪的笑声在古旧的城墙根下回荡，清脆得像敲响的玉石。
他们沿着江边散步，走过贩卖着廉价旅游纪念品的小摊，穿过在树荫下拉着二胡的老人。
钱淑颜的步子很慢，手臂自然地挽着萧然的臂弯，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她的头发上有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像雨后初晴的栀子花。
入住的酒店能看到江景。
傍晚时分，对岸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在宽阔的江面上投下斑斓扭曲的倒影。
琪琪趴在落地窗前，用小手指着远处一栋闪烁着“百年好合”字样的建筑，兴奋地叫喊。
钱淑颜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女儿，视线却越过女儿的头顶，落在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萧然的影子上。
他站在房间的阴影里，正在擦拭他那副价格不菲的眼镜，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擦拭一件精密的仪器。
晚餐在酒店附近的一家苍蝇馆子解决。店面狭小，油腻的桌子上摆着一瓶泡着红色小米椒的白醋。
瓦罐汤的香气和食客的喧哗声交织在一起。
萧然点了三份汤，一盘炒粉，几样当地的小菜。
琪琪吃得满头大汗，钱淑颜拿出纸巾，仔细地帮她擦去额角的汗珠，又帮她把碗里的骨头挑出来。
整个过程，萧然几乎没有说话，只是在钱淑颜的杯子空了的时候，拿起茶壶为她续上。
夜晚，琪琪睡着后，房间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
钱淑颜从浴室出来，身上带着水汽。她走到萧然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
萧然正在用笔记本电脑看一份文件，屏幕的光照亮他冷峻的侧脸。
他没有动，任由她抱着。
“在看什么？”她的声音很轻。
“一份市场分析报告。”萧然回答，关掉了电脑。
“累不累？”
“还好。”
她绕到他身前，在他的腿上，双手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现在，像不像一家人？”
萧然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将她滑落的一缕湿发拨到耳后。
她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低头，吻了下去。
在NC市待的第西天，萧然的手机在高中同学群里震动了一下。
沉寂许久的群因为一条婚礼邀请而热闹起来。
发请柬的是一个叫孙鹏的同学，读书时关系不远不近，一个班上典型的老好人，谁都能说上几句话，但跟谁都算不上至交。
毕业后去了外地打拼，鲜有联系。
孙鹏：【各位老同学，本人将于本周六（7月15日）在老家举办婚礼，喜宴薄酒，恭候大家光临。地址：X省云溪市石桥镇下湾村。】
下面附了一个定位链接，还有几张新郎新娘的婚纱照。
照片上的孙鹏笑得憨厚，新娘子小家碧玉，很是清秀。
群里立刻刷起一排“恭喜恭喜”。
有人开玩笑：【鹏子，你这地方也太偏了，专门挑个我们都去不了的地儿，是怕我们吃穷你吗？】
孙鹏回复了一个笑哭的表情：【没办法，老婆是老家镇上的，她父母要求必须在村里办一场，图个热闹。城里的酒店也订了，下个月，到时候再请大家。】
萧然点开那个定位，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放大，再放大。
X省，云溪市。距离他们现在所在的NC市，大约两百公里。
石桥镇，下湾村。地图上，那个红色的标记点，己经深入一片绿色的山区，周围是蜿蜒的盘山公路和密集的等高线。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钱淑颜正靠在他肩头，看他手机上的地图，好奇地问：“怎么了？看什么呢？”
“一个高中同学结婚。”萧然关掉屏幕，语气平淡，“就在这附近。”
“那……我们要去吗？”钱淑颜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询问。
她很享受现在这种纯粹的家庭生活，对于进入丈夫的社交圈，既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萧然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正在用平板电脑看动画片的琪琪。
去参加一场几乎被遗忘的同学的婚礼。
在一个偏远、闭塞、人生地不熟的山村里。
这本身就是一件足够“正常”的事。一个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男人，会做的事。
“去吧。”他说，“就当带你们去山里转转。”
周六清晨，他们退了房。
沃尔沃S90平稳地驶出NC市，沿着高速向云溪市的方向开去。
车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琪琪坐在后排的安全座椅上，摆弄着一个泰迪熊玩偶，那是萧然在NC市的商场给她买的。
高速公路的路况很好，两侧是平坦的田野和连绵的丘陵。
开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导航提示在“云溪”出口下高速。
车子驶离了平坦宽阔的高速路，进入了路面质量明显差一个等级的省道。
路两旁的建筑开始变得低矮，现代化的高楼被两三层的自建房取代。
路边的广告牌，从国际知名的汽车、地产，变成了本地的化肥、饲料。
空气中，城市的味道在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钱淑颜从副驾的储物格里拿出一袋薯片，撕开，拈起一片，递到萧然嘴边。
萧然目视前方，张嘴接住，咀嚼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等会儿要是见到你同学，琪琪该怎么叫你？”
钱淑颜忽然轻声问道。
萧然握着方向盘的手没有丝毫变化。
钱淑颜转过头，看着后排的琪琪，声音放得更柔了些：“琪琪，听妈妈说，等一下如果看到叔叔的朋友，要叫叔叔什么呀？”
琪琪抬起头，眨着大眼睛，有些不确定。
“要叫爸爸哦。”钱淑颜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在外面，要叫爸爸，记住了吗？”
“爸爸！”琪琪清脆地喊了一声，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仿佛学会了一个有趣的新游戏。
她又对着驾驶座的靠背，大声地、开心地喊：“爸爸！”
萧然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女儿那张笑意盈盈的小脸。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车子继续向前。
省道变成了县道，县道又分岔出一条更窄的乡道。
路面从平整的沥青，变成了颠簸的水泥路，有些路段甚至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车窗外的景色，彻底变成了连绵起伏的群山。
手机信号在进入山区后，就变得时有时无。导航的蓝色箭头开始频繁地卡顿、漂移。
沃尔沃S90那优雅的都市身形，在这崎岖的山路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像一个西装革履的绅士，误入了一片原始的丛林。
道路越来越窄，仅容一车通过。一边是陡峭的山壁，岩石，缝隙里长出坚韧的杂草。
另一边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崖下是墨绿色的山谷，偶尔能看到山涧在谷底闪着白光。
太阳被高耸的山峰遮挡，光线暗了下来。
山里的气温也比外面低了好几度，风从车窗的缝隙里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和潮湿的草木味。
车子转过一个急弯，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
路口立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的字迹己经模糊不清。
导航彻底失去了信号，屏幕上只剩下那辆孤零零的小车图标，停在了一片空白的网格里。
钱淑颜脸上的轻松惬意，不知不觉间被一丝担忧取代。
她看着窗外愈发荒凉的景色，轻声问：“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萧然停下车，打开双闪。
西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和不知名鸟类的啼叫。
这里像一个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
他拿出手机，反复刷新着地图，屏幕上始终是“网络无连接”的提示。
他又翻出孙鹏在群里发的婚礼请柬，上面只写了“下湾村”，却没有更详细的指引。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击着。
一下，又一下。
不远处的山坳里，升起一缕细细的炊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