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又来了。
空气湿重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拧一把就能滴下水来。
溪山悦府高档小区的精装修公寓,此刻也未能幸免,光洁的木地板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走在上面,留下一个个清晰而孤独的脚印。
萧然赤着脚,身上只穿了件宽松的棉质T恤和短裤,昨晚从ZX市飞回,姐姐萧娴寄来的那身昂贵的布鲁尼西装和毒蛇领带被他随意扔在客房的沙发上,像一条褪下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蛇皮。
厨房里,有细微的声响。
他在做早餐。白粥在砂锅里咕嘟着,米粒己经开花,变得绵软粘稠,散发出纯粹的谷物香气。
平底锅里,两只荷包蛋的边缘被煎得微微焦黄,蛋黄是完美的溏心,轻轻一晃,颤颤巍巍。
这些事,他做得越来越熟练。像准备一份法律文书,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冷静,不出差错。
钱淑颜病了。
昨晚他回来时,就发现她蜷在沙发上,额头滚烫,嘴唇干裂。琪琪己经睡下,小小的身体在属于她的粉色王国里,呼吸平稳。他把钱淑颜抱回主卧,喂她喝了水,吃了退烧药。她全程昏昏沉沉,像一株被暴雨打蔫的植物。
粥好了,荷包蛋也盛进了盘子。萧然洗了手,擦干,然后回到客厅,拿起自己的手机。他没有丝毫犹豫,点开银行APP,熟练地输入一串指令。
数字是冰冷的,不会说谎,也不会产生任何多余的情感。
他先将一笔数额巨大的款项,转入了钱淑颜的账户。
那是他从天鸿集团案子里拿到的尾款,扣除所有开销,剩下的全部。
紧接着,他通过线上渠道,一次性结清了这套“溪山悦府”公寓剩余的全部房屋贷款。
屏幕上跳出“操作成功”的绿色字样。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份旷日持久的卷宗,终于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归档,封存。他和她之间那份用金钱、愧疚和责任构筑的契约,在法律和金融的层面上,此刻己经履行完毕。他偿还了房子,也预支了琪琪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生活。
他成了真正的“赠与人”,而她,理论上,也获得了彻底的自由。
萧然端着一个小托盘走进主卧。房间的窗帘拉着,光线昏暗,只有床头一盏小夜灯亮着,勾勒出床上那个蜷缩的轮廓。他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俯下身,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一只受伤的蝴蝶。
“淑颜,起来吃点东西。”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呢喃。萧然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是烫。他转身想去拿湿毛巾,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
那只手没什么力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萧然顿住了。
他回头,对上一双在昏暗中勉强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往日的清冷和戒备,只有一片因高烧而起的迷蒙水汽。
“不要走……”
她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梦呓。
萧然沉默了一下,放缓了语气:“我去给你拿毛巾,你发烧了。”
“不要……”她固执地摇头,抓着他的手收得更紧,“不要走。”
下一秒,怀抱突然变得滚烫而拥挤。
钱淑颜像只缺水的八爪鱼,用尽全身力气从床上挪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她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那惊人的热度,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皮肤上。
这个拥抱里没有,只有最原始的、属于生物本能的依赖与恐惧。一个在深海中溺水的人,拼命抓住身边唯一一块浮木。
萧然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他能轻易地挣脱。他的力量,足以在瞬间制服一个训练有素的成年男性,更何况一个正在发烧的、虚弱的女人。
但他没有动。
他任由她抱着,感受着她的颤抖和那份灼人的体温。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淡淡的药味和女性身体独特的柔软气息。这气息,比他地下室里福尔马林的味道要好闻一万倍。
“……不要钱……”
她的唇瓣翕动着,破碎的音节断断续续地吐出,混杂着灼热的呼吸,吹拂在他的背上。
“……我不要你的钱……”
“不要钱……”钱淑颜像只八爪鱼,双臂收得更紧,双腿也缠了上来,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破碎的呓语伴随着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我不要你的钱……我都有记账……我会还你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病中卸下所有防备后的脆弱。
“……要你……”
“……谢谢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留下来……好不好……”
这些话,东一句西一句,毫无逻辑,却像一把把烧红的、形状怪异的钥匙,强行撬开了萧然心中那扇用理智和程序锁死的门。
萧然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他任由她像只无尾熊一样抱着自己,双臂环住她不断颤抖的后背,将她连人带被地一起抱起来,靠坐在床头。
她的头发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混杂着病人身上特有的、微弱的汗味。
这气息真实得让他心慌。
他想起自己差点犯下的那个错误,想起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外徘徊的日夜,想起她强撑着划清界限的疏离。
他以为自己对她只是愧疚,一种必须用金钱和责任去填补的巨大亏欠。
可当这个滚烫的、柔软的、毫无保留信任着他的身体落入怀中时,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顺势坐在床沿,而她立刻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身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温热的、的液体,渗过他的衣领,沾湿了他的皮肤。
是眼泪。
萧然抬起手,有些僵硬地,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像在安抚受惊的琪琪,也像在安抚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内心深处的自己。
他知道,一切都失控了。
他为她做的一切,最初源于那场未遂的谋杀。
那炭火,那紧闭的门窗,是他永远无法抹去的原罪。
他用房子、用金钱、用一个律师所能提供的一切便利,去构筑一个名为“负责”的赎罪仪式。
他以为这是一种偿还。
一场用物质去填补精神亏欠的交易。
可他错了。
当这个冰冷的、只有合同与数字的家里,开始出现琪琪的画笔、钱淑颜做的晚饭、阳台上晾晒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床单时,愧疚这种简单、纯粹的情绪,就开始变质、发酵,长出了许多他意想不到的东西。
是习惯,是依赖,是某种他不敢去深究、更不敢去命名的……温情。
怀里的人,体温高得吓人,却又柔软得不可思议。
萧然轻轻叹了口气,放弃了所有挣扎。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自己则像一座沉默的雕塑,任由她汲取着那份或许并不存在的安全感。
他刚刚用一笔巨款,还清了物质上的所有债务。
可他心里清楚,一场真正无法估价、利息高昂的偿还,才刚刚开始。
………
第二天清晨。
第一缕阳光挣脱了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辉洒满城市。
被窝里很暖。不是昨天那种病态的灼热,而是一种带着体温和淡淡馨香的温存。
萧然缓缓睁开眼。
怀里很充实。
钱淑颜像只猫一样蜷缩着,半边脸枕在他的臂弯里,睡得安稳。
她的烧己经退了,呼吸平稳绵长。
他一动不动,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惊醒了她。
然而,怀里的人睫毛却轻轻颤动了一下。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西目相对。
空气在瞬间凝固。
这一次,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了往日的躲闪、疏离,也没有了昨夜的迷茫、脆弱。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里。
萧然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准备开口,说点什么,或许是“你感觉怎么样”,或许是“该吃药了”。
但钱淑…颜却抢先了一步。
她从他的怀抱里,调皮地探出头,像一只从冬眠中苏醒的松鼠。
被子滑落,露出她光洁的肩膀和精致的锁骨。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阳光,干净,纯粹,带着一丝羞涩,却又无比坚定。
“老公。”
她轻轻地喊了一声。
声音很轻。
他没有躲,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凝视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
“嗯。”
一个字,却是他从未有过,也从未想过的承诺。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两人都赤身地纠缠在一起,皮肤相贴,呼吸交融。
被子下,他们的身体紧密无间,甚至,鱼水交融,随着每一次心跳,传递着彼此最原始的生命律动。
契约己毁。
新的枷锁,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