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C市的太阳，有时候毒得像一剂猛药。
它能把柏油路晒得流淌，也能把人心里的那点阴暗，用最刺眼的光线勾勒出轮廓。
“创景家居设计”的办公室，就在这样毫不留情的大太阳底下。
办公室租在城西一栋半死不活的写字楼里，前台那盆半枯的绿萝，和墙上“创意无限，品质生活”的塑料浮雕字一样，都透着一股力不从心的体面。
萧然，或者说此刻的“王总”，正坐在待客区的仿皮沙发上。
沙发很硬，坐下去能清晰地感觉到内里的弹簧在呻吟。
他穿着一件质地普通的商务夹克，戴着一副无度数的金丝边眼镜，头发也刻意弄得有些蓬乱，像个刚刚从外地赶来、急于寻找投资机会的小老板。
他对面，是这家公司的两位合伙人。
赵海东，胖一些，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个弥勒佛。
七年牢狱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太多风霜，反而养出了一身白肉。
他负责倒茶、递烟，话也最多，是场面上的发动机。
孙卫国，瘦，精干，话不多，但眼神一首在萧然和赵海东之间游移，像一架雷达。他手指上有一层薄茧，眼神里有种被磨砺过的警惕。
“王总，您看我们这地方，是小了点，”赵海东把一杯颜色浑浊的茶推到萧然面前，茶杯壁上还沾着茶叶末子，“但我们兄弟俩，讲究的是实在！手艺、人脉，在ZC市这块，绝对过硬！”
萧然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用杯盖撇了撇浮沫。他笑了笑，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二位老板太谦虚了。我听朋友介绍，创景公司虽然成立时间不长，但做的几个单子都很漂亮。我这次来，就是想找个靠谱的本地团队，合作搞一批酒店式公寓的精装。”
一听到“酒店式公寓”，赵海东的眼睛更亮了，连带着脸上的肥肉都颤了颤。孙卫国也下意识地坐首了身体。
“王总您放心！别说酒店式公寓，就是五星级酒店，我们也能给您装出花来！”赵海东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开始吹嘘他们“辉煌”的履历，刻意隐去了其中最关键的那七年。
萧然耐心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像个被成功说服的潜在客户。
他观察着一切。赵海东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金色手表，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高仿货；孙卫国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鞋底侧面己经有了磨损的裂纹。
他们的办公室里，挂着几幅打印出来的所谓“成功案例”，画框都是廉价的塑料。
一切都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只是道具略显粗糙。
他们很缺钱。但他们身上又有一种与贫穷不符的、近乎扬眉吐气的春风得意。
这种矛盾的气质，萧然在他那些刚刚打赢了官司、如释重负的当事人身上见过太多次了。
那是压抑许久后的释放，是复仇成功的。
“项目的情况，我刚才也和二位介绍得差不多了，”萧然放下茶杯，进入了正题，“第一期工程，大概需要三百万的垫资。不算多，主要是想看看我们合作的默契程度。如果顺利，后面还有几千万的大头。”
他抛出了诱饵。
赵海东和孙卫国对视了一眼，贪婪在他们眼中一闪而过。
“没问题！王总，绝对没问题！”赵海东立刻应承下来。
“很好。”萧然点点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变得公事公办，“那按照流程，我需要贵公司提供一下近半年的银行流水，做个尽职调查。我的法务和财务团队比较严谨，希望二位理解。”
验资。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赵海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劣质动画。孙卫国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磨损的皮鞋，仿佛上面开出了一朵花。
“这个……王总，”赵海东干笑了两声，试图打破尴尬，“您看，我们这种小公司，资金流水……都比较零散，不太好看。而且财务……财务最近家里有事，请长假了……”
东拉西扯，破绽百出。
萧然心里有了底。他没有继续逼迫，而是善解人意地站起身：“没关系，生意不成仁义在。我也就是来探探路，既然贵公司暂时不方便，我就先告辞了。等你们资金周转开了，我们再联系。”
他表现得像个被拒绝后略感失望，但依旧保持着风度的正常商人。
赵海东和孙卫国如蒙大赦，连忙起身相送，脸上的热情比刚才更甚，只是那热情底下，是无法掩饰的惊魂未定。
走出写字楼，灼热的阳光扑面而来。萧然坐进车里，摘掉了那副金丝边眼镜，揉了揉眉心。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赵海东和孙卫国站在大楼门口的阴影里，正对着他的车指指点点。镜中他们的身影，渺小而扭曲。
他发动了汽车，平稳地汇入车流。
脑子里，像有一台精密的计算器在飞速运转。
一个专业的买凶杀人，尤其凶手是健康的、需要安排好退路的活人，而不是什么绝症患者。
在A省的地下交易市场，这样的“服务”，连带后续处理，价格至少在两百万。
而创景家居设计，这家成立不到两年、注册资本五十万（大概率还是虚报）的合伙企业，就算把那两个人的肾都卖了，也掏不出两百万的流动资金。
他们杀了刘振华。萧然对此毫不怀疑。那份压抑不住的得意，就是最好的供词。
但钱不是他们出的。
他们只是行刑的刽子手，是两枚用后即弃的棋子。背后，还有一个提供资金、制定计划的棋手。
会是谁？
中嘉实业那三位看上去无懈可击的大股东？李炜？张涛？还是远在马尔代夫的王新民？
任何一个，都有足够的财力和动机，将一场私人恩怨，包装成一次一石二鸟的商业谋杀。
他们只需要找到赵、孙二人，抛出那个他们无法拒绝的提议——我们出钱，你们报仇，事成之后，我们甚至可以给你们一些业务，扶持你们东山再起。
多么完美的闭环。
赵、孙二人有明确的杀人动机，刘振华的死在他们身上显得顺理成章。
而真正的幕后黑手，则可以隔着一道防火墙，撇得干干净净。
萧然的车驶过市中心，窗外是林立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天光。
他想起了在法庭上，无数次听到的那句话。
“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就算现在报警，就算警方费尽心力查到了赵、孙二人账户里可能存在的不明资金，他们也完全可以编造出一万个合法的理由。
更何况，专业的棋手，根本不会用转账这么愚蠢的方式。
现金，或者通过数个不相关的第三方账户层层过滤，足以让任何资金追查都陷入泥潭。
法律在这里，是一张无法捞起沉在水底石头的渔网。
车子没有开回律所，也没有开回溪山悦府。萧然调转方向，朝着城市边缘的工业区驶去。鳞次栉比的高楼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厂房和沉默的烟囱。
他需要证据。不是为了递交给法庭，而是为了递交给自己的那座审判台。他需要一份银行流水，一份能清晰地告诉他，那两百万的“仇恨基金”，究竟来自中嘉实业的哪一个账户。
车辆最终停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卷帘门车库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黑色的裂痕，投射在水泥地面上。
他熄火，下车，拉开那扇沉重的卷帘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阴凉，整洁，弥漫着淡淡的化学试剂味道。
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软木板，上面用图钉固定着各种案件的资料、照片和关系图。
正中央，是刘振华车祸现场那张触目惊心的照片。
萧然走到木板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便签本，撕下一页，用黑色的水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名字：
赵海东。
孙卫国。
他将这张便签，用一枚红色的图钉，牢牢地钉在了刘振华照片的旁边。
然后，他转身走向角落里一个黑色的金属工具柜。
柜门打开，里面不是扳手和螺丝刀，而是一套套精密的电子设备、开锁工具，以及他那身标志性的行头。
他没有立刻去拿那件雨衣。他的目光，落在一副崭新的黑色皮手套上。
他伸出手，将手套拿起。
阳光从门外斜射进来，在他的布鲁尼西装上镀上一层金边。
而他的手，正不带一丝迟疑地，将自己套进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之中。
皮革拉紧时发出的吱嘎声，在空旷的车库里，清晰得如同骨骼的脆响。
律师的“尽职调查”己经结束。
现在，是雨衣人的“验资”时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