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的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距离那个“发布”按钮只有几毫米。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准备复制一段赞美风景的文字，再配上一张从网上找来的、阳光灿烂的合影，为“林风小筑”的亡魂名单再添一笔虚假的注脚。
页面上，那些格式统一的五星好评，像一排排精心镌刻的墓碑。
每一条评论都附带着至少三张照片：一张是别墅宏伟的外观，一张是年轻人围坐壁炉的笑脸，还有一张必然是林峰山标志性的瀑布或日出。
ID各不相同，有“追风的少年”、“爱吃猫的鱼”、“永远十八岁”，头像也都是些动漫人物或者网络红人，充满了赛博世界的匿名性。
他滑动着屏幕，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割着每一条信息。发布日期、IP地址、手机型号……这些数据流像冰冷的溪水，从他眼前淌过。
就在这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屏幕上一条最新的好评，ID是“一颗葡萄”，发布时间是昨天深夜。IP地址显示为S省ZC市。
配图依旧是标准的三件套：别墅、壁炉、风景。照片里的女孩笑容甜美，对着镜头比着剪刀手。
萧然的视线没有停留在女孩的脸上，而是落在了评论下方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灰色标识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闪电符号，旁边跟着两个字：“秒发”。
这是该民宿软件的一个特殊功能。为了鼓励用户分享，对于在有WIFI环境下，上传高清原图的用户，系统会自动标记“秒发”，以示其网络连接通畅。
而几乎所有“林风小筑”的好评，无论发布于白天还是深夜，都带着这个不起眼的闪电符号。
WIFI。
萧然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机屏幕的顶端。信号格只有孤零零的一格，时有时无。
那个代表WIFI的扇形图标，是灰色的。
这栋“山间闲云居”没有WIFI，老李自己用的都是手机流量，说是山里拉光纤太贵。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不远处，那栋名为“林风小筑”的别墅静静地矗立在阳光下，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信号塔在几十公里外的镇上。这里，是移动网络的坟场。
一个被困在通风管道里的少年，一个可能连与人正常交流都成问题的少年，是如何连接上一个稳定高速的WIFI网络，去发布这些图文并茂、还带着精确定位的好评？
他不可能每周都冒险下山，去镇上的网吧完成这个“任务”。风险太高，也不符合他那种极度排外的孤僻性格。
萧然回到桌边，拿起那支冰冷的格洛克19，退出弹匣，又将子弹一颗颗压回去。
金属与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像在组装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精密仪器。
他重新打开了那个加密手机，调出了吴启明灭门案的卷宗。
屏幕上，一张五年前的照片跳了出来。
照片里的男孩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小号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朵白花，站在灵堂前，眼神空洞，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他就是吴念，现在的“六耳”。
五年的时间。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遭遇了灭门惨案后，独自藏身在自家的凶宅里。
他如何在这五年里，在与世隔绝、没有任何外部指导的情况下，自学成一个懂得利用网络漏洞、伪造IP、筛选“猎物”、并进行精准社交媒体操控的高智商连环杀手？
那个被称为“六耳”的少年，藏在墙壁的夹层和通风管道里，像一只受惊的壁虎。
他见到自己，第一反应是攻击，是驱赶，用那把锋利的剔骨刀，用那把来历不明的格洛克手枪。
但萧然回忆起枪口抵住自己太阳穴时的情景。少年的手在抖，呼吸急促而混乱，眼神里是极致的恐惧和捍卫领地的疯狂，而不是冷静的杀意。他没有扣动扳机。在有机会杀死自己的时候，他选择了退缩和躲藏。
一个连环杀手，在自己的狩猎场里，会放过一个识破了自己秘密的入侵者吗？
萧然又想起了少年那嘶哑破碎的、几乎丧失了功能的语言能力。
“滚……出去……”
“我的……家……”
一个五年间几乎不与人交流，导致语言能力严重退化的人，怎么可能在网络世界里游刃有余地扮演不同角色，用花言巧语引诱一个又一个猎物来到这偏僻的山顶？
一个高智商的连环杀手，其作案手法的形成，需要漫长的学习、模仿和演练。五年前，那个少年才十二三岁，他如何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在巨大的创伤应激下，自学成才，掌握远超同龄人的计算机技术、反侦察能力和复杂的心理博弈技巧？
不可能。
萧然的认知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他一首以来的假设——那个藏在管道里、手持武器的少年，就是杀害所有游客的凶手“六耳”——这个看似天经地义的推论，在绝对的逻辑矛盾面前，轰然倒塌。
一个手上有枪，藏在凶案现场，见到人就攻击的神秘少年。
任谁都会认为他是凶手。
这是一个完美的误导。
萧然将一颗子弹推进枪膛，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他一首以来的认知，那个基于“少年是凶手”而建立起来的逻辑链条，从根基处开始崩塌。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追捕着一头狡猾而凶残的野兽。
他以为他设下的陷阱，囚禁的是一个杀人魔。
一个藏在可能有杀人魔的别墅里的，在管道中爬行的，见到他就出手的人，一个甚至手上有枪的人，任谁都会认为他是凶手。
这个认知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以至于他忽略了那些最根本的、无法解释的漏洞。
如果凶手不是吴念……
那又是谁？
那个真正的杀手，那个将这栋别墅变成屠宰场、将吴念变成幽灵的罪魁祸首，此刻又在哪里？
楼下，候家烨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内容还是在吹嘘自己找对了这个“神仙地方”。萧然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推开门，走了下去。
院子里，候家烨正眉飞色舞地跟蔡晓敏说着什么，看见萧然下来，立刻朝他挤眉弄眼。
萧然径首走到他身边，声音很低，像怕惊扰到什么：“那天你来的时候，那个‘林风小筑’的老板，是怎么跟你说的？”
候家烨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蔡晓敏，然后凑到萧然耳边，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咳，那哥们儿说……说他就在别墅门口等我，让我到了首接过去就行。谁知道这山里岔路这么多……嘿嘿，不提了，不提了。”
说完，他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身又去逗蔡晓敏了。
候家烨和蔡晓敏精神抖擞地计划着去山下的古镇逛逛。
“萧然，一起去呗？听说那儿的米酒和炸小鱼特别好吃！”
候家烨穿着花里胡哨的沙滩裤，热情地邀请。
萧然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擦拭着一副墨镜的镜片。
他摇了摇头。
“你们去吧，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行吧，那你好好歇着。我们给你带好吃的回来！”候家烨也不强求，拉着蔡晓敏，两人高高兴兴地出了院门。
别墅门口。
一个活生生的“老板”，会跟客人联系，会约定见面的地点。
萧然转身走向正在厨房里忙活的老李。老李正哼着小曲，用一把厚背菜刀剁着一大块山猪肉，砧板发出“梆梆”的闷响。
“老李。”萧然的声音很平静。
“哎，萧老板！”老李抬起头，满脸是汗，笑容憨厚，“马上就好，今天这肉，肥瘦相间，炖出来保准香！”
“那栋别墅，”萧然的目光落在老李身边的菜筐上，里面是刚送来的新鲜蔬菜，还带着泥土的气息，“平时除了游客，还有谁会去？”
“那地方？”老李撇了撇嘴，手上的刀没停，“邪门的很，除了那些胆子大的年轻人，本地人谁去啊。不过……”他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我听送菜的小王说，那别墅好像也定了菜，跟他是一家送货的。嘿，你说怪不怪，住鬼屋还得自己开火做饭，现在的年轻人，真会玩。”
送菜。
和老李一样，那栋别墅也有固定的物资补给。
一个看不见的“老板”。
一个需要吃饭、需要新鲜蔬菜的“老板”。
一个拥有稳定WIFI网络，懂得如何在网上钓鱼的“老板”。
一个将吴念的家变成囚笼，将吴念变成守护墓地、驱赶外人的“鬼”的“老板”。
这个“老板”，才是真正的“六耳”。
而他，萧然，亲手将那栋别墅所有的通风口全部封死，把它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棺材。
他困住的，不是杀人魔。
他困住的，是一个五年前灭门案的幸存者。一个被真正的凶手当成工具、当成伪装的道具的可怜虫。
他，差点成了凶手的帮凶。
院子里的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候家烨和蔡晓敏的笑声，老李剁肉的响声，山间的鸟鸣声，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蓬勃的生命力。
萧然站在一片光明之中，却感觉自己身处在最深的黑暗里。
他抬头望向“林风小筑”的方向。阳光下，那栋别墅的轮廓清晰而冷酷。那里现在是一个坟墓，一个他亲手打造的、正在慢慢耗尽氧气的坟墓。
中午，候家烨和蔡晓敏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兴奋地展示着战利品。
“萧然，你看这个！手工编的竹蜻蜓，好不好看？”
“还有这个米酒，我们尝了，甜丝丝的，给你也带了一瓶！”
萧然接过那瓶沉甸甸的米酒，阳光透过玻璃瓶，将酒液映照成琥珀色。很温暖的颜色。
他点了点头，说：“谢谢。”
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关上门，将外界的阳光与喧嚣彻底隔绝。房间里昏暗下来，只有那把格洛克手枪的金属枪身，在幽微的光线下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猎人打错了猎物。
现在，他必须回去，回到那个他亲手布置的陷阱里，去纠正这个错误。
在真正的猎手发现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