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山的第六天，依旧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阳光像不要钱的颜料，将整座山脉涂抹得金碧辉煌。
远处的云被风扯成一丝一丝的，挂在蔚蓝的天幕上，干净得像水洗过。
萧然一夜没睡。
他靠在民宿房间的木窗边，看着天色从墨蓝过渡到鱼肚白，再被初升的太阳染上橘红。
他坐在床沿，面前的矮桌上，那把格洛克19被拆解成一堆冰冷的零件。
他用一块擦镜布，反复擦拭着每一个部件。
枪管、套筒、复进簧、弹匣……动作缓慢而机械，像是某种必须完成的仪式。
金属零件碰撞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的杂音。
窗外，那栋被称为“林风小筑”的别墅，在夜色中像一头匍匐的巨兽，黑色的轮廓线模糊地融入山体。
萧然知道，他亲手打造的铁棺材里，囚禁着一个灵魂。但他感觉不到胜利的平静，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无法呼吸。
他将手枪重新组装起来，“咔哒”一声，套筒归位，动作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他握住枪，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一首蔓延到心脏。他走到窗边，山间的雾气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缓缓缠绕住远处的别墅。
天亮了。
太阳刚从山脊后面探出头，候家烨的大嗓门就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晓敏！快看！今天这日出，绝了！跟咱家那边的就是不一样，一点雾霾都没有，纯天然，无污染！”
他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大裤衩，站在阳台上，拿着手机对着天空一通狂拍，仿佛要把这整座山的磅礴都装进小小的屏幕里。
蔡晓敏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身上披着一件候家烨的宽大T恤。“你吵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睡什么睡，起来嗨！”候家烨一把揽过女友的肩膀，将手机屏幕凑到她面前，献宝似的说，“你看我这技术，随手一拍就是大片！怎么样，你老公我是不是很有艺术天分？”
蔡晓敏被他逗笑了，推开他的脸：“德行。对了，昨天那几个小哥小姐姐，就是住那个‘林风小筑’的，他们说今天要下山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走？”候家烨的音调高了八度，“干嘛要走？这儿山好水好空气好，老李做饭又好吃，多待两天。”
他说得唾沫横飞，仿佛自己不是误打误撞，而是运筹帷幄的军师。
楼下传来候家烨咋咋呼呼的吹牛声。他今天罕见地没有一早就拉着蔡晓敏往外冲，而是坐在院子里，对着手机里的照片唾沫横飞。
“看见没，晓敏，我说的吧，我这网友绝对靠谱！你看这软件上，清一色的五星好评，含金量，懂不懂什么叫含金量！”候家烨把手机屏幕凑到蔡晓敏面前，得意洋洋，“咱们这一趟，来得不亏！住的虽然不是这家，但体验到了原生态的山野之乐，这叫什么？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萧然听着，嘴角勾起一丝冷硬的弧度。候家烨的愚蠢，有时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幸福。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蔡晓敏笑着附和，她显然心情极好，被山间的美景和候家烨的热情感染，“那……要不咱们也给老李这家民宿拍个照，发个好评？也算是支持一下本地旅游业嘛。”
候家烨的牛皮吹到一半，瞬间卡了壳。他脸上的得意凝固了，眼神开始游移。发好评？他那个神通广大的网友推荐的是“林风小筑”，那栋看起来像古堡一样的别墅，他现在住的是老李这家土里土气的“山间闲云居”。这发上去，不是货不对板，自抽耳光吗？
他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哎呀，这种事，得低调，低调懂吗？真正的玩家，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蔡晓敏被他这副样子逗得咯咯首笑。
萧然看着他畏畏缩缩的窘态，端起桌上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凡人的喜怒哀乐，琐碎，却真实。像阳光下的尘埃，无处不在，却无足轻重。
送菜的车突突地开到了院门口，老板老李正满脸堆笑地从车上卸下一筐筐新鲜的蔬菜和几大块用油纸包着的猪肉。
“老李，今天进这么多货啊？”候家烨找到了台阶下，立刻凑了过去。
“嘿，这不是送菜的车今天上来嘛。”老李擦了擦额头的汗，笑得满脸褶子，“昨天那几个后生仔，把我这儿的存货都买光了。今天不多备点，你们中午就得啃窝窝头了。”
送菜的车，每周三一次。萧然记得这个信息。阳光下，那些鲜活的食材散发着朴素的生命气息，与不远处那栋别墅的死气沉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一趟，确实不虚此行。萧然心想。
老李昨天从萧然和那几个年轻人身上赚了不少，今天心情格外好。
“萧老板，侯老板！”老李热情地打着招呼，“今天中午别走了，我给你们露一手！正宗的山猪肉炖粉条！”
中午，老李果然搞了一大桌好菜。菜肴的香气浓郁，混着山间清冽的空气，让这小小的农家院充满了烟火气。
候家烨彻底忘了昨天的窘迫，举着手机疯狂拍照，快门声像机关枪一样密集，每一张照片都要配上他精心构思的、显得自己很有品味的文案。
萧然沉默地坐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幽灵。他看着候家烨和蔡晓敏的笑脸，看着老李憨厚而精明的面容，看着阳光在啤酒杯里折射出的金色光斑。
白日之下，众生喧闹。
他忽然也想做点什么，来融入这幅看似和谐的画面。他掏出手机，熟练地打开了那个民宿软件，找到了“林风小筑”的主页。
就给它一个好评吧。
一个来自不存在的客人的、虚假的赞美。就像那些被“六耳”杀害后，仍在赛博世界里分享着旅行快乐的亡魂一样。这是一种属于他的、冰冷的黑色幽默。
他点开评论区，准备复制一段别人的好评，稍作修改就发出去。
页面上，那些熟悉的五星好评和配图，像一排排整齐的墓碑。阳光下的笑脸，青春洋溢的合影，每一张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滑动着屏幕，目光扫过那些ID和头像。
就在这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