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裴砚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三下。
昨夜的困意像层薄纱,被窗缝里漏进的冷风掀开——他分明听见更夫敲过三更后,院外那串拖沓的脚步声,还有那声"当心后宅的井"的沙哑提醒。
此刻他望着床角搭着的青布官服,指腹蹭过袖口洗得发白的针脚,想起母亲常说的话:"夜里递来的话,要么是索命的绳,要么是救命的梯。"
"叩叩叩!"
门环撞响的节奏比往日急了三分。
裴砚刚系好腰带,就听见钱五的声音从外头挤进来:"裴大人!
马监察使带着西个衙役堵在二堂了,说要您立刻去大堂!"
钱五的喘气声里混着雪水的冷意。
裴砚摸向案头的朱笔,笔杆上的刻痕硌得掌心发疼——这是母亲用他中举那年的束脩银打的,刻着"慎"字。
他把朱笔插进腰间的笔袋,转身时瞥见门角的纸团,井里骸骨西个字像根细针,扎得后颈发紧。
州衙大堂的青砖还凝着霜。
裴砚跨过高高的门槛,就见正座上的马十二正用茶盖拨着浮叶。
这位监察使生得方脸阔鼻,往日总挂着笑的眼角此刻绷成两道线,案上的文书用朱砂压着,边角卷得像被火烤过。
"裴司户。"马十二抬了抬下巴,"张万的案子,你接。"
裴砚上前两步,袖中手指悄悄掐住掌心——张万是青溪县数一数二的盐商,去年刚捐了个从九品的虚职,州里哪个官没吃过他的席?
他接过文书,纸页带着潮气,最上面一行字刺得他瞳孔微缩:"死者刘二牛,屠户,腊月廿三亥时死于张宅后院,目击者王九指认张万持铁棍击其后脑。"
"人证物证呢?"裴砚翻到第二页,只有张万的供状复印件,墨迹未干,"仵作的验尸单?"
"验尸单在张宅。"马十二突然倾身,压低的声音像淬了冰,"今早我去提王九,他房里的炭盆翻了,差点把人熏死。
要不是巡城兵撞开门——"他指节敲了敲桌角,"裴司户,你当这是普通杀人案?"
裴砚的后颈突然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想起昨夜厨娘的警告,想起李明案里那些被掩盖的田契,喉结动了动:"马大人信我?"
"信你查案的本事。"马十二抓起文书拍在他怀里,"申时三刻,带周八去张宅。
我让人盯着王九的屋子了,你且看——"他目光扫过裴砚腰间的笔袋,"那支朱笔,能不能画出个天来。"
午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裴砚跟着周八穿过张宅的角门时,鼻尖先撞上股腥气。
后院的青石板被水冲过,可砖缝里还凝着暗红的冰渣,像撒了把碎石榴。
周八蹲下身,用佩刀挑开块冻硬的草叶:"大人,这血点子喷得蹊跷,要是正面击打,该往墙上溅,可这儿——"他指了指地面,"倒像是人趴着时被砸的。"
裴砚摸出朱笔,在随身携带的抄本上画现场图。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响起时,他的笔尖顿了顿——图上浮现出三条淡红的线:一条从门柱到尸置,一条从墙角的石墩到血迹边缘,第三条绕着院东的老槐树画了个圈。
"周八,去把石墩挪开。"裴砚的声音沉了些。
周八应了声,挽起袖子推石墩。
石墩底下的泥土被压得瓷实,却有块巴掌大的地方颜色发深。
裴砚蹲下去,用指甲抠开冻土,露出半枚带血的铜扣——是屠户常用的钱袋扣。
"大人!"周八突然指着老槐树,"树桠上有东西!"
裴砚抬头,见树杈间卡着片碎布,青灰色,边缘有焦痕。
他刚要让周八去取,院外突然传来吵嚷声。
张万的管家刘六掀着棉袍跑进来,脸上堆着笑:"裴大人查案辛苦,我家老爷备了热酒——"他的目光扫过石墩下的铜扣,笑容猛地僵在嘴角。
"刘管家来得巧。"裴砚把铜扣装进油纸包,"这是死者的东西吧?
张老爷的供状里说,刘二牛是来讨酒钱的,那他的钱袋呢?"
刘六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额角渗出细汗:"许是...许是被抢了?"
"被抢了还能把钱袋扣留在现场?"裴砚的朱笔在掌心转了半圈,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刘六的供词里,"亥时二刻关门"与更夫记录的"亥时三刻张宅亮灯"重叠,明显矛盾。
他盯着刘六发颤的手指,突然问:"昨夜张老爷房里的炭盆,是谁添的炭?"
刘六的脸色"唰"地白了。
傍晚的州衙偏厅生着旺旺的火。
裴砚把抄本摊在王九面前时,这个卖炊饼的瘦子正抱着茶盏发抖,袖口还沾着炭灰。
"王大兄弟,再说说你看见的。"裴砚的声音放得温和,"亥时二刻,你在张宅后巷卖炊饼,看见张万拿铁棍打刘二牛?"
王九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是...是,月光亮得很,我看得真真的。"
"月光?"裴砚翻开系统标注的漏洞页,"腊月廿三的月亮,亥时该在西边,可张宅后巷的墙高两丈,月光怎么照得到你站的位置?"
王九的手猛地一抖,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他抬头时,眼眶红得像要滴血:"裴大人,我上有八十岁的娘,下有吃奶的娃...他们说要是不说,就往我家灶里塞炭——"
"谁?"裴砚的朱笔重重压在"他们"二字上。
王九突然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是刘管家!
他前天夜里来我家,说张老爷要找个人证,给了我五两银子,还说要是改口供...改口供就把我娘扔井里!"
裴砚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今早马十二说的"井里骸骨",想起昨夜厨娘的纸条,突然站起身:"周八,带王九去后衙,找孙通判写保状。
钱五,去调张宅近三个月的炭铺账册——要最原始的底本。"
更夫敲过五更时,裴砚的窗纸又被雪粒子打得沙沙响。
他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张宅的炭账:腊月廿二买了二十斤炭,腊月廿三又买了三十斤。
系统在"廿三"两个字上标了粗红:张宅有五间主屋,按惯例每日用炭不过十五斤。
"咚咚。"
这次的脚步声比昨夜轻,像猫爪挠过青瓦。
裴砚吹灭蜡烛,摸到腰间的朱笔。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门缝下塞进来的纸条——和昨夜的字迹一样歪扭:"井在张宅东院,骸骨左手缺小指。"
窗外的脚步声突然加快,混着瓦片碎裂的脆响。
裴砚冲到窗边时,只看见道黑影翻过院墙,雪地上留着半枚带钉的鞋印——是官靴的样式。
他捏着纸条坐回案前,朱笔在"左手缺小指"下画了条深痕。
系统提示音响起时,他想起李明案里被灭口的账房先生,想起张万去年捐官时的保人名单——排头那个名字,正是节度使的亲外甥。
"原来如此。"裴砚轻声说,嘴角勾起抹冷硬的笑。
他翻开新的抄本,在第一页写下"张万杀人案",笔尖重重戳破纸背,"你们要我查井,我便把井里的、井外的,全挖出来。"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
裴砚把朱笔插进笔袋,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文书哗哗作响——那上面,系统标出的红线正沿着"炭账""人证""井"三个词,连成张密不透风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