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西十年腊月十八,早朝的钟声刚落,金銮殿的蟠龙柱还凝着夜寒。
裴砚站在丹墀下,玄色朝服上的绯色云纹在烛火里微微晃动。
他袖中还揣着那枚羊脂玉扣,昨日在户部银库摸到它时,指腹被刻痕硌得生疼——和父亲那半枚碎玉的纹路严丝合缝,连边缘的崩裂都像出自同一把刻刀。
"启奏陛下,臣有本要奏。"裴砚出列时,靴底与金砖相碰的脆响让殿中议论声骤然一静。
皇帝搁下茶盏,青瓷盏底与龙案相击,"裴卿但说无妨。"
"臣请于京师南门外立碑,名'朱笔碑'。"裴砚展开手中的黄绢,上面用小楷密密麻麻写着条目,"碑身铭刻近十年贪腐重案,涉事官员姓名、罪行、处置结果,一一勒石。"
殿中霎时炸开喧哗。
左都御史王大人的朝珠在胸前晃得叮当响,"裴相这是要将家丑公诸于众?"户部侍郎张大人抚着长须叹气,"自古只闻功德碑,哪有刻罪臣的?"
裴砚望着丹陛上的皇帝,见龙袍下的手指正有节奏地叩着御案——这是陛下在权衡时的惯常动作。
他提高声音:"唐尧有诽谤之木,夏禹有敢谏之鼓。
今立朱笔碑,非为揭丑,而为警世。
让后世为官者知:贪墨之事,刻在石上,抹不去,赖不掉!"
皇帝忽然笑了,指节停住。"好个警世。"他挥了挥手,"准奏。
着裴卿总领此事,三日后动工。"
退朝时,冬风卷着残雪扑进午门。
马西十五裹着玄色监察使官服等在阶下,帽檐结着白霜。"相爷。"他哈出白雾,"碑文若由您亲撰,更显公正。"
裴砚脚步微顿。
马西十五是监察院出了名的硬骨头,当年查松州盐案时,曾在雪地里蹲守七日,冻坏了一条腿。
此刻他的瘸腿在台阶上微微发颤,目光却亮得像淬过的钢。
"好。"裴砚应得干脆,"三日后未时,来相府取稿。"
马西十五抱拳时,袖中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线——那是他亡妻临终前系的,裴砚记得。
大牢里的炭盆烧得正旺,刘二十一蜷在草席上,听见铁门哐当一响。
他抬头,见裴砚立在阴影里,玄色大氅沾着雪水,发梢滴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团暗痕。
"裴相这是来笑我?"刘二十一扯了扯镣铐,"朱笔碑的事,牢里的兄弟都听说了。
您这是要把我们的名字刻进石头里,世世代代被人唾骂。"
裴砚没接话,只盯着他腕上的金镯子——那是钱西十二送的,刻着"富贵绵长"。"你当初在庆州任知州时,义仓的粮被老鼠啃了三成,你上报说天灾。"他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那些饿得啃树皮的百姓,可曾求你留半粒粮?"
刘二十一突然笑了,笑声撞在青墙上,"您倒和令尊一个脾气。
当年裴书吏也是这样,抱着粮册要去告官,结果呢?"他凑近铁栏,"您猜那玉扣怎么会在钱府银库里?
令尊当年查到的,可不止青溪县的烂账......"
裴砚的手指猛地攥紧袖口。
他看见刘二十一的瞳孔里映着自己扭曲的脸,听见胸腔里心跳如擂鼓。
二十年了,母亲临终前那句"莫学你爹"还在耳边,可此刻他望着刘二十一腕上的金镯,突然想起破庙里的冬夜——母亲裹着漏风的被子,用冻僵的手给他补棉衣,而父亲的血,在护城河的冰面上凝成暗褐的花。
"带下去。"裴砚对狱卒说。
转身时,大氅扫过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响,像极了当年破庙漏雨的夜。
周三十押着犯人过朱雀大街时,百姓早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卖糖葫芦的老丈举着串儿喊:"裴相清贪,咱们的糖葫芦都甜些!"有妇人把热乎的炊饼塞进犯人的囚车里,被旁边的汉子拽住:"喂,那是贪官!"妇人抹了把泪:"我男人去年被贪了赈灾粮,要不是裴相......"
周三十握紧腰间的刀柄。
他跟着裴砚从青溪县到京城,见过相爷在雪地里翻粮册,在公堂上改供状,此刻望着街边哭着笑的百姓,突然懂了相爷总说的"案绩值"——不是系统里的数字,是这些人的眼泪和笑容。
朱笔碑落成那日,天阴得像浸了墨。
裴砚站在碑前,红绸覆盖的碑身有一人多高,碑顶雕着朱笔衔印的纹路。
他亲手扯下红绸时,细雨突然落了,把"朱笔碑"三个丹砂大字晕染得更艳。
碑文从右至左,密密麻麻的小楷里,钱西十二的名字排在第一行,刘二十一在第三列。
百姓踮着脚看,有老学究扶着眼镜念:"天下之乱,起于毫末;官场之弊,始于疏漏......"
裴砚望着碑身,雨丝顺着眉骨滑进衣领。
他摸出袖中的玉扣,"裴"字被雨水泡得发亮,恍惚间,仿佛看见父亲站在碑后,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手里攥着半块碎玉,朝他笑。
"相爷,您看!"马西十五瘸着腿跑过来,手指向碑底。
裴砚低头,雨珠顺着碑身往下淌,冲开最后一行被红漆覆盖的小字。
那行字刻得极深,笔画却工整如他当年在县学抄书的笔锋——"裴氏灭门案,尚未结"。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碑上的字。
裴砚望着远处宫墙,那里有道紫色身影立在飞檐下,像尊雕塑。
他攥紧玉扣,指腹被刻痕硌得生疼,却笑得比雨还凉。
"周三十。"他转头喊,声音混着雨声,"明日去青溪县,把当年护城河边的老柳树根挖开。"
周三十应了声,手己经按在刀柄上。
他知道,相爷眼里的光又回来了——那是当年在青溪县破庙,裴砚借着月光改供状时的光,是要把所有阴沟里的脏东西,都晒在太阳底下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