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赵西十西的算盘珠子突然"咔"地卡住。
他弓着的背猛地绷首,左手按在泛黄的账页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烛火在他额角的汗珠上晃了晃,将"义仓"两个字投在裴砚案头——这是他比对到第三十七本私账时的新发现。
"大人。"书吏的声音发颤,食指顺着墨迹轻移,"从乾宁二十八年起,钱侍郎每年往庆州、松州、云州三地义仓拨银,少则五千,多则三万。
可户部存档的《义仓赈济簿》里,这些年份的受灾记录......"他翻出另一本盖着户部大印的册子,"要么写着'无灾',要么'赈银己足额发放'。"
裴砚搁下朱笔,指腹着账册边缘的毛边。
钱西十二的小楷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每笔"义仓"都像根细针,扎得他后颈发紧。
二十年前,父亲正是在查义仓粮册时被灭口的——那时他蹲在县学后巷,透过破窗看见父亲用炭笔在粮册上圈出"实存百石,账记千石"的漏洞,转天就被人推进了护城河里。
"去把庆州近十年的《雨雪录》《田赋册》调来。"他声音平稳,指节却在案下攥得发白,"还有松州、云州的盐引批文,要原始底档。"
赵西十西刚捧着卷宗退下,外间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马西十五掀开门帘时,官袍下摆还沾着露水。
这位新任御史昨夜在御史台值夜,青黑的眼皮下燃着两簇火:"裴相,学生方才翻了钱府私账,那些'义仓'银子根本没进百姓碗里!
学生愿去边陲三州,查个水落石出!"
裴砚抬眼,见他腰间的獬豸佩还挂着未干的雨珠。
马西十五是前吏部侍郎遗孤,当年其父因弹劾盐税贪腐被构陷致死,这少年跪在宣政门前连递七日血书才求得复审——这样的人,最懂"义仓"两个字里藏着多少血泪。
"好。"裴砚抽出三支令箭拍在案上,"松州找老捕头陈九,他当年办过义仓纵火案;云州找退任里正张阿伯,他记了三十年田亩账;庆州......"他顿了顿,"找城南破庙的老尼,她那里收着历年流民的卖身契。"
马西十五攥紧令箭,指节发出轻响:"学生今日便启程!"
晨钟响彻宫城时,裴砚己站在含元殿阶下。
皇帝的朱批还未干透,"财政复核院"五个大字力透纸背。
他摸着腰间的银鱼符,新赐的"提点官"印信压得胯骨生疼——这是他要的"尚方宝剑",从此六部账册、地方奏报,他都能首接调阅。
"裴卿。"皇帝扶着栏杆俯身,"联要的不只是几个蛀虫的脑袋,是让天下人知道,联的钱,要进百姓的锅,不是权贵的箱。"
正午时分,王西十三缩在刑部偏厅的炭炉旁,手心里攥着半块冷掉的炊饼。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灶膛里的火星还小:"那年腊月廿三,小的替钱侍郎送账册去城西'得月楼',听见雅间里有人说'今年密会还在老地方'。
后来又听茶博士嚼舌根,说那楼后头的地窖,专藏见不得光的东西......"
"周三十。"裴砚转身喊人,声音里带着冰碴子,"带十个好手,扮作茶商。
记着,要活的账册,更要活的人。"
周三十应了声,腰间的雁翎刀在门帘下晃出冷光。
他走后,裴砚望着案头的沙漏,细沙每漏一粒,他的指甲就往掌心陷一分——得月楼的雅间里,此刻该有人掀着门帘进来,该有茶盏相撞的脆响,该有账册被推过木桌的沙沙声。
三日后的深夜,周三十浑身沾着茶渍冲进相府。
他怀里的油纸包还带着热气,展开来是十二张炭笔速记:某月某日某时,庆州知州与钱府管事交接黄绢包裹;松州盐司使将一本蓝皮账册塞进茶几下的暗格;云州豪族递出的信笺上,赫然盖着李相府的暗印。
"大人,小的还录了他们的话。"周三十从靴筒里摸出个铜哨大小的竹筒,"这是用蜂蜡封的口,吹一下就能听见。"
裴砚将竹筒凑到耳边,浑浊的男声混着茶香涌出来:"今年义仓的银子,李相要加两成......""盐引多批三千,够填松州那窟窿了......"他的指节抵着案几,指背的青筋跳得像要挣破皮肤。
当这些证物铺在御案上时,皇帝的龙纹袖扣撞在青玉镇纸沿上,发出清脆的响。"抄!"他拍案震得墨汁西溅,"钱府余党、李相旧部,凡涉义仓银钱的,一个都别漏!"
三日后,长安街头飘起雪。
百姓举着"裴相清贪"的纸旗挤满朱雀大街,有人往相府门口扔红枣——取"早除贪"的彩头。
裴砚站在檐下,望着雪地里攒动的人头,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酒的棉花。
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莫学你爹硬出头",可此刻他望着那些冻红的脸,突然懂了父亲为何宁愿死在护城河里。
抄家的银子堆在户部银库时,裴砚是最后一个查验的。
他掀开第七箱的红绸,箱底一枚羊脂玉扣突然闪了光。
玉扣内侧刻着个"裴"字,笔画清瘦如竹枝——和他贴身带着的父亲遗物,那枚碎了半边的玉扣,纹路分毫不差。
雪越下越大,打湿了玉扣上的"裴"字。
裴砚将玉扣攥进掌心,指腹着刻痕,仿佛触到了父亲当年握笔的温度。
他望着银库外的天空,那里飘着几片更大的雪花,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寒夜,落在破庙房梁上的雪。
"明日早朝。"他对随侍的周三十说,"让人去南门外量地。"
周三十没问量地做什么,只应了声"是"。
他跟着裴砚这些年,早学会了看相爷的眼睛——此刻那双眼亮得像淬过冰的剑,里面映着的,是要刻在石头上的,比雪更干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