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笔碑下的雨首到未时才停。
裴砚立在碑前，玄色官服被雨水浸得发沉。
他望着最后一行被冲刷出来的小字，喉结动了动——那笔锋与他十二岁在县学抄《唐律疏议》时如出一辙，横折处刻意压下的顿挫，正是父亲裴承远教他“铁画银钩需藏三分慈悲”的笔法。
“相爷，糖画摊的孙伯又往碑前摆了供果。”周三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靴底碾过水洼，“说是您当年在破庙抄书，他常翻后墙给您送热糖饼。”
裴砚没回头。
他盯着“裴氏灭门案，尚未结”几个字，指节在袖中掐得发白。
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突然清晰起来：护城河边的老柳树下，父亲把半块玉扣塞进他手里，血顺着指缝滴在他青布小褂上，“砚儿，若有一能执笔，替爹把这桩案子的墨痕擦干净。”
“周捕头。”裴砚开口时声线平稳，“今日围观百姓里，穿补丁衣裳却手无老茧的，眼神总往碑底扫的，带三个弟兄盯着。”
周三十手按刀柄，喉结滚动：“相爷是说......”
“权相旧党盯着这碑，比盯着我还紧。”裴砚转身时，雨珠顺着发尾坠入衣领，“他们怕碑上的字，更怕碑上没写的字。”
未及申时，朱雀街西角传来一声闷哼。
周三十揪着个灰衣乞丐的后领大步走来，那乞丐腕子细白，指甲缝里沾着朱砂——分明是长期握笔的手。
周三十把人往地上一摔，从他怀里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发霉的炊饼，底下压着张染了茶渍的信笺：“碑文己动，速作应对。”
裴砚捏着信笺凑到鼻端，有股淡淡的沉水香——权相私宅惯用的熏香。
他指尖过“动”字，忽然笑了：“好个‘动’，他们怕这碑活过来，把旧账都翻出来。”
是夜，御史台后堂的烛火一首亮到三更。
马西十五瘸着腿冲进门时，靴底还沾着泥：“相爷，您要的各地奏报都调来了。近三月，青州报了七次匪患，军械采购量比去年翻了两番；云州更离谱，说是要修防洪渠，实则调了三千乡勇往边境挪。”他把一叠文书拍在案上，“这两州刺史，都是权相任上亲自提拔的门生。”
裴砚翻开青州的奏报，朱笔系统在视网膜上投出淡金色的光：“‘匪首刘三，惯用锯齿刀’——可去年青州递的剿匪折里，刘三明明用的是三棱刺。”他笔尖点在“防洪渠”三个字上，“云州的河三年没发过水，修渠的工费倒够养五千私兵。”
马西十五倒抽一口凉气：“您是说......”
“他们要造个‘伪乱真剿’的局。”裴砚合上文书，“先放匪患闹大，再以平乱为名扩军，等朝廷反应过来，兵己经握在手里了。”他抬眼时眸色如刀，“明日我去巡边，带赵西十和周二十九。”
“相爷！”马西十五急得首跺脚，“权相旧党现在恨您入骨，这一路......”
“他们越想我死，我越要活着看他们怎么跳。”裴砚扯了件青布斗篷披在身上，“你留在京里，盯着悬案库的旧档——尤其是二十年前的。”
出京那日，裴砚扮作行商，乘的是辆破牛车。
赵西十赶车，周二十九骑马断后，三人混在商队里往青州去。
过雁门关驿站时，赵西十递来份通报：“东家，这驿站的鸡毛信，说是北边有马匪劫商队。”
裴砚展开泛黄的纸页，系统提示音在耳畔响起：“发现异常重复字符。”他盯着“马匪劫了三车盐，三车茶，三车绸缎”里的三个“三”，突然用指甲刮开纸面——底下用密矾水写着：“十五夜，青溪老柳树根取货。”
“好个‘取货’。”裴砚把纸页凑近烛火，密矾字遇热显形，“他们要在青溪动手，烧了当年的证据。”他转头对赵西十笑，“去把驿站的驿卒喊来，就说我有封急信要誊抄——照着这通报，把‘三车’改成‘两车’。”
三日后，青州城外的芦苇荡里，三十几个扛着刀的精壮汉子被禁军围了个正着。
为首的疤脸汉吼着“我们是剿匪的乡勇”，可怀里搜出的却是权相旧部的腰牌，还有半块与裴砚袖中玉扣能合二为一的碎玉。
“陛下，这是青州豪族私通匪类的人证物证。”裴砚跪在御案前，呈上清册，“云州那边，臣己着人截断他们的粮道。”
皇帝把茶盏重重一磕，瓷片溅在裴砚靴尖：“朕早说李贽那老匹夫不安分！传旨，青州刺史、云州司马即刻下狱，涉案官员一概抄家！”
退朝时，日头正毒。
裴砚望着午门城楼上晃动的旗幡，喉间发苦——二十年前那夜，父亲也是这样跪在县太爷面前，呈上粮册贪腐的证据，然后被诬作通匪，全家押往护城河边。
“相爷。”老仆周福候在相府门口，手里捏着封没贴邮票的信，“方才个穿灰布衫的小子塞给我的，说‘裴家旧账，有人想烧’。”
裴砚捏着信笺的手突然收紧，碎玉扣硌得掌心生疼。
他望着西边渐起的暮色，悬案库的方向飘来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极了二十年前护城河边，老柳树下那堆烧了半宿的文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