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誊录司后堂的檀木窗棂被风撞得哐当响。
裴砚握着赵西十递来的税册,指尖在"乾宁二十八年秋税"几个字上顿住——墨迹泛着不自然的青灰,与同批次其他税册的乌亮墨色截然不同。
"大人,这五本税册的竹纸纹路也不对。"赵西十缩着脖子,喉结上下滚动,"小的前日整理新到奏折时,无意间把税册叠歪了,底下漏出半张旧纸角......您瞧,这边缘的浆糊印子,分明是拿旧账本裁了页,重新裱过的。"
裴砚将税册对着晨光。
果不其然,纸页间隐隐透出更浅的墨痕,像是被水浸过又强行烘干的旧账。
他屈指叩了叩案头,青铜镇纸下的朱笔突然泛起温热——这是"朱笔改牍"系统启动的征兆。
"《乾宁二十五年盐课总录》,盐引数与实缴银缺口。"系统提示音在脑内响起时,裴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三日前查阅的户部年表:那年淮盐大熟,盐引发放量比前一年多了三成,可国库进银却只涨了五分。
当时只当是运输损耗,如今看来......
"赵西十西。"他突然开口,惊得赵西十差点碰倒茶盏。
"属下在!"守在门口的青衫书吏立刻跨步进来,腰间的铜鱼符撞出轻响。
"带三个人去户部银库,就说要核对今春漕粮账册。"裴砚将那五本可疑税册塞进他怀里,"记住,要调二十五年到二十八年的原始账本,连库底压的旧档都翻出来。
若有人拦着......"他指节敲了敲腰间的金鱼袋,"就说奉了圣旨在查科举舞弊案,账目不清的,都算妨碍公务。"
赵西十西接过税册时,掌心沁出薄汗。
他瞥见裴砚袖中露出半角朱笔,笔杆上的鸡血石在晨光里红得刺眼——这是陛下前日赐的"代天巡狩"朱笔,连六部堂官见了都要避三分。"属下明白。"他低头应下,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将案头未收的文书吹得哗哗响。
文书里飘出张泛黄的纸页,是周三十昨夜送来的密报:"王西十三现居城南驿馆,每日寅时去西市卖炊饼,身边无随从。"裴砚弯腰拾起,指腹着"王西十三"三个字——三年前那桩军饷案的关键人,户部最会打算盘的书吏,如今竟沦落到卖炊饼。
未时二刻,西市的油香混着人声涌进巷口。
裴砚摘下乌纱,换了件青布首裰,蹲在王西十三的炊饼摊前。
竹篾蒸笼里腾起白雾,模糊了对方脸上的皱纹。
"来两个炊饼。"他摸出枚铜钱,指尖在案板上敲了两下——这是当年父亲与县学老夫子对的暗号。
王西十三的手顿了顿。
他抬头时,眼角的疤被热气蒸得发红:"客官要甜的还是咸的?"
"咸的,多撒点芝麻。"裴砚盯着他手腕上的旧绳结——那是户部书吏特有的盘账绳,用来记数字的。
王西十三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掀开蒸笼底的隔层,摸出个油纸包,塞进裴砚怀里:"这饼凉了,您拿回去再热。"转身要走时,又压低声音:"后日寅时,城隍庙西墙,第三块砖下有东西。"
裴砚捏了捏油纸包,里面硬邦邦的——是账本的边角。
他望着王西十三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指腹轻轻叩了叩油纸,像在敲当年破庙里的铜碗。
三日后,誊录司密室的炭盆烧得正旺。
王西十三缩在墙角,手里攥着块烤红薯,指节发白:"大人,这账册我藏了三年......那年户部说要拨二十万两军饷给边军,可实际只发了十二万,剩下的......"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红薯掉在地上,滚到裴砚脚边。
裴砚弯腰拾起,放在炭盆边烘着:"剩下的进了钱侍郎的私库?"
王西十三猛地抬头,眼里有光:"您怎么知道是钱西十二?"
"他管着户部银库,又最会做假账。"裴砚将温热的红薯递过去,"当年我爹查粮册时,也发现过类似的缺额。
后来他被人推下了护城河,尸体在下游漂了三天......"
王西十三的手颤得厉害,红薯皮簌簌掉在账本上:"大人,我对天起誓,这账册是真的。
钱西十二每年都要往盐课里掺水,用旧账改新数,再买通地方官......"他突然抓住裴砚的衣袖,"您可千万要小心,他背后......"
"王老哥。"裴砚按住他发抖的手,"您把账册给我,剩下的交给我。"
当夜,含元殿的蟠龙柱在烛火下投出扭曲的影子。
裴砚将两摞账册并排放在御案上:左边是户部呈送的"盐课总录",右边是从银库底翻出的原始账册。
皇帝翻到第二页时,玉扳指"咔"地掐进纸里:"这盐引数差了三千!
实缴银倒多了五万?"
"陛下请看。"裴砚翻开王西十三的账册副本,"钱西十二用旧年盐引充新数,再让地方官虚报灾情,把缺的银子......"他顿了顿,"填进了私库。"
"好个钱西十二!"皇帝拍案而起,茶盏震得跳起来,"联还当他是理财能臣,没想到是条蛀虫!
传旨,着大理寺即刻查封钱府!"
亥时,钱府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周三十踹开后堂地砖时,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暗格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几本账册,最上面那本的封皮还沾着新墨——钱西十二死了。
"大人,门房说钱侍郎是突发心疾。"周三十抹了把汗,将账册捧过来,"可小的瞧他床头的参汤,颜色发乌......"
裴砚翻开第一本账册,指尖在"乾宁二十六年"那页停住。
字迹是钱西十二的小楷,每笔都带着狠劲:"支李相府五万两,供春宴用度。"再往后翻,"李相寿礼十万两""李相次子捐官银八万两"......
烛火突然摇晃起来,将"李相"两个字投在墙上,像两把悬着的刀。
裴砚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李相是当今权相,位极人臣,当年正是他父亲冤案的关键人物。
"赵西十西。"他合上账册,声音轻得像叹息,"明日起,你带着书吏逐条比对这些私账。
尤其是......"他指了指最后几页模糊的批注,"边陲那几个州的款项。"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了。
裴砚望着案头的朱笔,鸡血石上仿佛又渗出父亲的血。
二十年前的旧案,终于要浮出水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