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二年秋七月廿五,秦岭的云翳压得褒斜道寸光难透,十万蜀军卸去征袍,换作素衣,以绳络系住灵柩,在湿滑的栈道上踏出沉重的节拍。诸葛瞻扶着楠木棺椁,指尖触到棺头嵌着的北斗纹铜饰,冷得像是凝了蜀地的霜——这具棺椁比史载多出两寸,是他昨夜执意让匠人加的,只为父亲能在棺中舒展常年握笔的手。
“侯爷,栈道木梁经不得连日雨。”姜维的战马与素车并行,铁蹄每落一次,便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儿。他解下自己的雨披覆在灵柩上,鱼鳞甲片相撞的声响里,诸葛瞻看见他鬓角凝着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是泪。少年摇头,将自己的苎麻丧服往棺木上拢了拢:“伯约将军且顾大军,瞻自能护得父亲归蜀。”
栈道折转处,斜水在深谷中咆哮,惊起的山雀扑棱着翅膀,将松针上的雨水抖落在素幡上。诸葛瞻忽然记起《水经注》里“褒水又东南历小石门”的记载,抬眼望去,前方的石门栈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千年前李冰开凿的痕迹仍在崖壁上斑驳。他摸了摸袖中卷着的木牛流马改良图,那是昨夜借着松明火,在父亲《作木牛流马法》的竹简空白处添的减震榫卯。
“报——后军遇魏骑!”探马的马蹄在栈道上打滑,缰绳上的铜铃混着雨声急响。姜维按剑欲前,却见诸葛瞻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符:“烦请王平将军率无当飞军据险而守,不必追击。”少年的目光落在令符上的玄武纹,想起父亲曾说“守险不守陴”,这道命令,既是遵遗策,亦是他对现代防御工事的初次实践。
行至赤崖驿站,忽有数十百姓冒雨跪迎,为首的老叟捧着陶碗,碗中是新煮的粟米粥:“丞相在时,教我等种桑养蚕,如今……”话未说完,己老泪纵横。诸葛瞻接过陶碗,却将碗中粥分与随行的伤兵,自己解下腰间佩玉递与老叟:“此玉可换粮种,明春播下,秋来便是桑田。”他记得史载蜀汉“民贫国虚”,此刻每一片桑叶,都是未来的甲胄与粮饷。
暮色西合时,驿站外传来隐约的铜铃声,一队身着藤甲的南中士卒抬着辎重走过,首领腰间的爨氏图腾铜牌在火光下泛着暗红。诸葛瞻唤来亲卫,附耳低语:“速遣快马至庲降都督府,若爨氏有人北渡,便说……”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父亲遗留的羽扇残片,“便说武侯遗命,望爨王念及南征时共饮的盟酒。”亲卫领命而去,马蹄溅起的水花中,他看见第8章的“爨碑生变”己在雨幕中埋下暗线。
子夜,雨势稍歇,诸葛瞻独坐驿站檐下,借着火塘微光展开《出师表》竹简。“亲贤臣远小人”六字被火漆描过,在跳跃的火光中忽明忽暗。他摸了摸竹简边缘自己新刻的小字:“考课之法,当仿汉魏,却需核亩产、查户籍”——这是昨夜与杨仪争论半夜的结果,此刻墨迹未干,便被雨水洇开了边角。
“侯爷,该歇了。”侍从捧来热汤,碗沿凝着的水珠滚落,在案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诸葛瞻摇头,目光落在案头的木牛模型上,指尖轻轻拨动牛首机关,齿轮转动的声响与远处的更鼓相合。他忽然想起现代机械原理,从袖中取出炭笔,在羊皮纸上画下改良后的轴承结构,笔尖划过处,木屑与雨丝一同落在“武乡侯印”的封泥上。
寅时三刻,山风挟着新雨袭来,驿站外的素幡再度翻卷。诸葛瞻站起身,看见姜维正在栈道上巡视,铠甲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像极了父亲当年点将的模样。他摸了摸腰间的印绶,忽然明白,这一路的雨,不仅是送葬的哀曲,更是蜀汉在风雨中重建的序幕——他要让父亲留下的羽扇,不再是智慧的象征,而成为丈量山河的尺度。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忽有马蹄声从栈道深处传来,信使浑身泥泞,怀中的竹简染着暗红:“南中急报,牂牁郡爨氏遣使北赴洛阳,朱褒闭门不纳。”诸葛瞻捏紧竹简,借着火光看见“爨碑”二字被雨水晕开,却在他眼中清晰如刀。他转身望向灵柩,低声道:“父亲,当年您七擒孟获,今日瞻儿便以盟书为刃,斩这北叛的爨旗。”
晨雾漫上栈道时,素车队伍再度启程。诸葛瞻望着前方云雾缭绕的蜀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童谣,孩童的声音在雨幕中清亮:“羽扇折,蜀道难,武侯归山星斗残……”他回头,见几个村童追着队伍,手中握着他昨夜相赠的苜蓿种子。少年笑了,从袖中取出父亲留下的《农桑辑要》残卷,递给最年幼的孩子:“待到来年春日,播下这种子,便是蜀汉的粮草。”
褒斜道的雨,还在簌簌地下着,却有新的种子,在泥泞中悄然埋下。诸葛瞻轻抚棺木,只觉掌心的温度,正与千年后的某个清晨重叠——那时的他,或许会在丞相府的青简上,写下比《出师表》更磅礴的治世长策,而这一切,都始于这场送父亲归蜀的雨,始于他在栈道上迈出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