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鞭炮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闷闷地响着,忽远忽近。
他们迎来了在一起的第二个新年,也是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的喧嚣鼎沸,主持人夸张的笑脸和观众席上潮水般的掌声,像另一个平行时空的噪音,祁雪只是略带疲惫地把手机连接上电视,开始播放她每年过年都会看的文艺电影。
空隙里骤然降临的寂静,反而让这间略显空旷的客厅显得更加冷清。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暖干净但疏离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个家独有的空旷气息。
茶几上,摆着几个空盘,是原珷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旁边还放着两罐开了口的啤酒,冰凉的铝罐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惨白的节能灯光下,折射着微弱的光。
祁雪抱着膝盖靠在原珷身上,蜷在沙发一角。
身上裹着原珷从柜子深处翻出来的一条厚毛毯,毛毯有些旧了,带着樟脑丸的陈旧气味,却意外地柔软。
她的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落在对面墙壁上,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抽象画,是原珷父亲早年不知从哪个拍卖会弄回来的,色彩浓烈而混乱,此刻在冷清的灯光下,那些纠缠的色块显得格外刺眼和疏离。
客厅顶灯的光线显得过于充足,照得每一个角落都纤毫毕现,也照得那份只有两个人的空旷无处遁形。
祁雪起身把盘子立马收拾了,再把酒瓶扔进垃圾桶。
“开头我不是很想看,我先洗碗。”
“你放着我明天洗吧,老人说盘子第二天洗,代表年年有余……”
原珷坐在沙发的另一端。
“我不信这些,你做饭我洗碗应该的哦。”
祁雪说着自顾自进了厨房。
原珷下午炸年货时被热油溅到的手背上,留下一个微小的红点,他时不时用指腹蹭一下,就泛起燥热的疼痛。
他穿着灰色的家居服,身形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些单薄,目光落在祁雪的背影上。
等祁雪洗完碗,哆嗦着走进客厅,钻进毯子里。
“你以前都是这么过年的吗?怪不得去年你说什么都要让我回家去。”
“以前,过年的时候……家里不怎么热闹。”
祁雪的声音忽然响起,很轻,带着点刚刚睡醒般的沙哑,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这片寂静里。她没有转头看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
原珷的手指骤然收紧,他立刻屏住了呼吸,所有试图制造的声响都停止了,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只竖起耳朵的警觉的鹿,生怕错过她接下来的任何一个字。
他看到她毛毯下瘦削的肩膀,似乎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点。
祁雪的声音飘忽着,像在回忆一个很久远的、蒙着尘的梦境。
“亲戚们在一起,大人们……就总是吵架。”
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空气里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很紧,很紧。好像随时都会断掉。”
她的叙述没有太多情绪起伏,近乎平铺首叙,却让原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一片冰凉的海水里。
他仿佛能看见那个小小的祁雪,穿着或许并不合身的新衣服,坐在喧闹的大人中间,敏感地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虚假的甜腻和紧绷的敌意。
祁雪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上了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寒风吹过的树叶?
“然后,总会有人……也许是哪句话说得不对了,也许是哪杯酒敬得慢了……那根弦,就真的断了。”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揪紧了毛毯边缘柔软的绒毛,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声音会突然拔高,变得很尖利。盘子摔在地上的声音……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刺啦声……还有……还有那种……歇斯底里的叫骂,而在餐桌旁边玩的孩子,总会受牵连,作为出气筒供他们发泄情绪。”
她吸了一口气,很轻,却带着一种被呛到的窒息感。
客厅里静得可怕。窗外的鞭炮声不知何时也停了,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只有祁雪低缓而压抑的叙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寂静的空气里缓慢地割锯着。
“我讨厌那种氛围。”
她终于说出了那个词,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地板上,他们吵完,还要去我房间睡觉,我晚上要跟我的表姑或者表姐之类的挤在一起睡,餐桌剩下的只有那些冷掉的、油腻腻的残羹冷炙和收拾残局的女人们。”
她蜷缩得更紧了,整个人几乎要陷进沙发和毛毯的缝隙里,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藏进一个没有争吵、没有碎裂的世界。
原珷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疼,像有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他想起祁雪总是过分安静的样子,想起她下意识回避人群密集的场合,想起她面对冲突时那种近乎本能的退缩和苍白……
所有的碎片,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根源。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蜷缩又松开,指腹冰凉。
他想靠近,想伸手碰碰她,哪怕只是拍拍她,可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仿佛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会惊扰了她此刻好不容易袒露的脆弱。
他只能更深地陷进沙发里,用沉默的、专注的倾听,构筑一个安全的容器,容纳她那些沉重的过往。
“后来……长大了……”
祁雪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飘了一些,像是疲惫不堪后的呓语,“过年,就更没什么意思了,以前我有一个弟弟,不知道什么原因,走路还没学会,人就没了,我妈甚至说我是灾星,我自私克死了我弟,后来我去城里上初中之后,就没怎么再回过家了。”
“刚出来那会,在大厂里,缺钱的时候会在工位上值班拿三倍工资,后来春节放假自己就待在屋里,跟平常一样,春节望京很安静,我反而喜欢这种氛围。”
她嘴角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却比哭还难看,带着一种自嘲的麻木。
“有几年……常妍妍也没回家,我们俩就凑在一起,在超市柜台里买瓶差不多的甜红酒,边喝边看电影。”
原珷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涩,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象着祁雪独自一人在狭小冰冷的出租屋里,窗外是万家灯火的喧嚣,屋内却只有孤零零的冰冷。
他想起自己过往的每一个除夕,家里佣人忙碌地准备着丰盛的年夜饭,父母也维持着客套和秩序,他从未真正体会过那种被遗弃在热闹边缘的、彻骨的冷清。
他记得李管家也很少回家。
李管家几乎把原珷家也当成了自己家。
他小时候看到过李管家一个硬汉接完电话后坐在阶梯上哭的场景,或许祁雪和他一样的。
这种迟来的认知,像一记闷棍,重重敲打在他心上,带着沉重的愧疚。
他喉咙发紧,干涩得厉害,想说“对不起”,想说“以后不会了”,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口,沉重得无法吐出。
“所以……”
祁雪终于转过头,看向他。
她的眼眶微微泛着红,但并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凉,像被寒风吹刮了太久的冻土。
“其实……我挺怕过年的。”
她轻轻地说出这句话,像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太久太久的包袱,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最后落回原珷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原珷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猛地一缩,痛楚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看着她眼中那片荒凉的冻土,那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这份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让他窒息。
而原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力道,紧紧地将蜷缩成一团的祁雪更加紧紧地搂进怀里。
祁雪的身体在他抱得更紧的瞬间,微微一颤,像刚被拯救的流浪猫。
“对不起……”
原珷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滚烫的吐息拂过她的发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最疼痛的地方硬生生挖出来的。
“祁雪……等我从国外回来以后,我发誓每个新年都会和你在一起。”
他说着,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里,驱散她身上那股来自过往的寒意。
“以后……我都陪着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切,带着一种近乎发誓的恳切。
祁雪紧绷的身体,在他滚烫的怀抱和语无伦次的承诺里,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
那份僵硬像冰雪遇到了暖流,开始无声地消融。
她只是任由他抱着,脸颊被迫贴在他胸前柔软的棉质家居服上,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失控的速度疯狂地跳动,沉重而有力,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耳膜。
那心跳声,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时间在沉默的拥抱中流淌。窗外的夜空,不知何时又被新一波密集的烟花点亮。绚丽的色彩在窗帘缝隙间明明灭灭,映照着客厅里这对相拥的身影。
“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卖惨?”
“不会,我很高兴你能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