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二十二年,春分。
长安宫城的柳丝拂过御河,昭雪立在神武门前,望着朱漆大门上的鎏金兽首,指尖不自觉地着袖中的玉珏。三个月前在燕山断崖,沈砚抛给她的半块玉珏此刻贴着心口发烫,与她新制的宫女腰牌隔着三层布料,依然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映雪,发什么呆?" 掌事女官的斥骂声传来,"贤妃娘娘卯时便要晨妆,再磨蹭仔细你的脑袋!"
昭雪低头应了声 "是",跟着人流穿过宫门。她此刻化名 "映雪",凭着桃枝从黑市购得的户籍文书,混入尚服局成为三等宫女。晨起时她对着铜镜剜去眉心间的朱砂痣,用炭粉将乌发染成枯黄,昔日的叶府嫡女,如今只是个畏首畏尾的小宫女。
贤妃的寝殿飘着浓郁的沉水香,昭雪刚跨进门槛,便见殿内跪着的宫女被掌掴在地,脸颊肿得老高。居中而坐的贤妃正对着铜镜描眉,丹蔻修长,指尖戴着的翡翠护甲闪着冷光 —— 那是前年冬至,沈砚在黑市替她寻来的珍品,当时他说 "这颜色衬你的眼睛"。
"娘娘,这是新制的螺子黛。" 昭雪垂眸呈上妆奁,余光瞥见镜中贤妃耳坠上的珍珠 —— 与她母亲的陪嫁一模一样,皆是北境深海所产。
贤妃挑眉,接过螺子黛在纸上画了道青痕:"听闻尚服局新来了个会绣并蒂莲的,可是你?"
昭雪心中一凛,想起昨夜替掌事女官补绣的鸳鸯肚兜。她福了福身,指尖捏紧袖口的银针:"奴婢略懂皮毛,不敢在娘娘面前卖弄。"
"抬起头来。" 贤妃的声音忽然柔和,昭雪只得抬头,撞上对方探究的目光。贤妃盯着她左眼尾的泪痣,忽然轻笑,"倒有几分像本宫故去的侍女,可惜......" 她顿了顿,护甲划过昭雪脸颊,"她没你这般机灵。"
昭雪浑身肌肉紧绷,想起黑市卖家说过的话:"贤妃娘娘最厌人藏着心思,姑娘这泪痣,怕是要想办法遮遮。" 她昨夜用艾草灰混着蜂蜜敷了整夜,此刻仍能感受到皮肤的灼痛。
"谢娘娘夸奖。" 她保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余光扫过殿内的博古架,看见架上摆着的狼首玉雕 —— 与沈砚书房的摆件一模一样,只是狼目处嵌着红宝石,与他玉珏缺失的一角严丝合缝。
掌事女官忽然尖声叫道:"映雪,发什么呆!还不替娘娘梳头!"
昭雪忙拿起象牙梳子,指尖触到贤妃如云的青丝,忽然想起沈砚替她簪花的模样。那时他总说 "昭雪的头发,比北境的雪还软",如今她却要对着仇人的宠妃,编织别人的繁华。
"娘娘可认识沈侍卫?" 她壮着胆子开口,梳子顿在贤妃发间,"昨日在御花园,见一位大人腰间挂着狼首玉佩......"
"啪!" 贤妃猛地转身,翡翠护甲划破昭雪手背,"谁让你多嘴?沈侍卫是你能议论的?"
昭雪慌忙跪下,鲜血滴在青砖上,开出暗红的花。她听见贤妃的喘息声,想起黑市情报里说的 "贤妃与沈侍卫过从甚密",忽然明白那狼首玉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奴婢知错。" 她叩首,指甲掐进掌心,"只是那玉佩与奴婢亡父的遗物相似,一时失言......"
贤妃盯着她受伤的手,忽然冷笑:"念你初犯,死罪可免。掌事,给她二十鞭子,让她记住规矩。"
鞭子落在后背时,昭雪咬住舌尖,任由鲜血在口中蔓延。她数着鞭数,想起沈砚受刑时的模样 —— 那时他总说 "疼的时候就想些甜的",于是她想起灯会的糖画,想起他塞给她的蜜渍梅子,想起他在耳边说的 "阿勒克图"。
入夜,昭雪躲在尚服局的杂物间,借着月光查看后背的伤痕。门 "吱呀" 推开,桃枝抱着药瓶进来,看见她溃烂的伤口,眼泪夺眶而出:"小姐,我们还是逃出宫吧,沈公子说不定......"
"住口!" 昭雪按住她的嘴,"若被人听见,你我都活不成。" 她望着窗外的宫灯,想起白日里瞥见的沈砚身影 —— 他穿着御前侍卫的锦袍,左眼角的疤被胭脂遮盖,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桃枝抽泣着替她上药,忽然压低声音:"小姐,我打听到了,沈侍卫每月十五会去冷宫旁的佛堂抄经。"
昭雪猛地抬头,牵动后背伤口:"确定?"
"千真万确。" 桃枝掏出半块糕点,"这是小厨房的刘公公给的,他说沈侍卫常给冷宫的疯娘娘送点心。"
昭雪捏碎糕点,露出里面的纸条,上面是熟悉的瘦金体:"子时三刻,佛堂见。" 她攥紧纸条,想起沈砚说过的 "北境狼卫的密信藏在食物里",忽然笑了,笑得泪水滑落 —— 原来他也在找她。
子时,冷宫的风卷着落叶掠过佛堂。昭雪躲在佛像后,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沈砚身着便服,腰间未配剑,却在袖口露出半截狼首刺青。他关门的动作极轻,像怕惊醒了什么。
"昭雪。"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我知道是你。"
她转身,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看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看见他握着玉珏的手在发抖。三个月未见,他清减了许多,唯有左眼角的疤,依然如狼目般锐利。
"疼吗?" 他伸手想触碰她的脸,却在触到她染黄的发丝时骤然缩回,"为什么要入宫?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昭雪望着他眼底的心疼,忽然想起荒野求生时,他为她摘野果的模样。她解下伪装用的假发,露出乌发间的银线 —— 那是用他送的金钗熔铸的,"因为你在这里。"
沈砚闭了闭眼,喉结滚动着咽下哽咽。他从怀中掏出个锦盒,里面是枚镶嵌红宝石的发簪:"贤妃的狼首玉雕,是我母亲的陪嫁。这簪子,是用玉雕的边角料做的。"
昭雪接过发簪,触到温润的玉质,忽然想起贤妃耳坠的珍珠 —— 原来那也是沈母的遗物。她望着沈砚,忽然明白贤妃为何对她的泪痣耿耿于怀,为何总是盯着她的眼睛。
"贤妃是你的......"
"堂姑母。" 沈砚打断她,"当年她为了进宫,亲手断了与谢家的联系。如今她想借我的手,扳倒王显忠。"
昭雪攥紧发簪,想起白日里贤妃的翡翠护甲,想起她眼中的复杂神色。原来在这深宫里,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个人都藏着血仇。
"明日午间,贤妃会带你去御花园赏花。" 沈砚掏出枚药丸,"这是假死药,你服下后,我会安排人将你送出宫。"
"不!" 昭雪推开他的手,"我要留在宫里,帮你查清王显忠的底细,帮你拿到兵符。"
沈砚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玉珏硌进她肌肤:"你知道兵符在哪里?"
"在贤妃的寝殿,博古架的第三层。" 昭雪首视他的眼睛,"今日替她梳头时,我看见她用狼首玉雕打开了暗格。"
沈砚浑身一震,想起母亲的密信里提到的 "双生玉佩开狼首"。他望着昭雪坚定的眼神,忽然想起断桥一别时,她眼中的火光 —— 那是比北极星更明亮的光,是他在黑暗中前行的指引。
"昭雪,"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像在呼唤一个易碎的梦,"若我死了......"
"不准说这种话!" 昭雪捂住他的嘴,"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看极光,要一起去谢府废墟种花。" 她顿了顿,将发簪插进他衣襟,"这簪子,就当是你给我的聘礼。"
沈砚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轻笑,笑声里带着释然与决绝。他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像在亲吻一朵带刺的玫瑰:"好,等拿到兵符,我就带你去北境,用八抬大轿娶你。"
佛堂外,更夫打更的声音传来,己是丑时。昭雪望着沈砚离去的背影,攥紧手中的玉珏,忽然明白:这深宫里的每一步,都是刀刃上的舞蹈,但为了他,为了真相,她愿意踏碎荆棘,首到黎明来临。
窗外,一轮弯月挂在宫墙上,像极了沈砚嘴角的弧度。昭雪摸着发间的银线,想起他说的 "阿勒克图",忽然觉得,即便身处黑暗,只要心中有光,就终将等到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