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脸色,一点点变得凝重。
赵岩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根尖针,毫不留情地刺破了他因胜利而膨胀的乐观。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
只是,白马、延津的捷报,太过耀眼,让他暂时忽略了潜藏的危机。
“袁绍不蠢,他比谁都清楚,时间,不在他那一边。”
赵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现在颜良文丑一死,短期内,军心是会受到打击,士气会低落。”
“但也恰恰因为如此,更能激起那些河北兵将的同仇敌忾之心,哀兵之气。”
“他袁本初,正好可以借着这个由头,对他手下那帮人说:‘弟兄们,曹阿……”
“呃,咱们的丞相大人,己经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了!”
“颜良将军、文丑将军都战死了!咱们没有退路了!“
“不拼命,就等着被人家一个个宰了喂狗!’”
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曹阿瞒”,让曹操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但他此刻的心神,完全被赵岩的分析所吸引,根本无暇细究。
“哀兵必胜……”
曹操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尽管泥炉里的炭火尚未完全熄灭,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
袁绍,那头被逼到绝境的猛虎,非但不会退缩,反而会发出更凶狠,更不顾一切的反扑。
先前那股志得意满,那股扬眉吐气的畅快,早己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警觉。
他为斩杀颜良文丑而沾沾自喜,以为胜券在望。
而赵岩,却己经看到了这场胜利背后,可能引爆的更大危机。
这种差距,让他心惊。
“所以,老夏,你现在还觉得,这是什么天大的喜事,可以高枕无忧,等着接收袁绍的降表了吗?”
赵岩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反而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在提醒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曹操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上,灯芯的火苗,在微风中摇曳不定,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伙房里,先前的热闹与温馨,早己荡然无存。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酒肉的香气,也变得有些腻人。
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着赵岩。
这个年轻人,平日里插科打诨,满嘴跑火车,说着什么“先赚他一个亿”的胡话。
可此刻,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令人心悸的智慧光芒。
他到底是谁?
“那……依赵老弟之见,我军……当如何应对?”
曹操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许多,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请教意味。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夏侯功曹,而是曹操,一个面临生死抉择的统帅,在向一个神秘的智者寻求指引。
赵岩端起酒碗,将里面剩下的半碗凉酒一饮而尽。
“应对?”
他随意地耸了耸肩。
“还能怎么应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袁绍要跟你玩命,咱们就打起精神,陪他好好玩一场。”
“把心放到肚子里,准备打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仗、硬仗吧。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
这话听起来轻描淡写,甚至有些敷衍。
但曹操却听懂了其中蕴含的沉重分量。
准备迎接袁绍最疯狂的反扑。
“主公……咳,丞相大人深谋远虑,算无遗策,想必定会据守官渡天险,坚壁清野,以逸待劳,慢慢消耗袁军的锐气。”
曹操试探着说道,既是说出自己心中的一种可能,也是想看看赵岩的反应。
他想知道,赵岩的洞察力,是否也包括对他曹操本人战略意图的判断。
谁知,赵岩听了这话,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据险而守?以逸待劳?”
他上下打量着曹操,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我说老夏,你这是没睡醒呢,还是在替你们家那位丞相大人瞎出主意?”
曹操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
这几乎是全盘否定了他,以及他麾下许多谋士可能提出的稳妥之策。
“此言差矣!”
赵岩摆了摆手,动作大得差点把桌上的碗筷扫到地上。
“你们家那位丞相大人,要是真这么想,那他就不是曹操了!”
“曹操”这两个字,从赵岩口中说出来,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理所当然。
仿佛他谈论的,只是一个街坊邻居。
曹操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就是曹操?
还是,这仅仅是一个巧合,一个泛指?
他死死盯着赵岩的脸,试图从那张年轻的脸上找出些许破绽。
但赵岩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混杂着几分戏谑与几分认真的模样,深邃得让人看不透。
“那……依你之见,丞相大人会如何行事?”
曹操的声音有些干涩,追问道。
赵岩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像是猎豹锁定了猎物。
“如何行事?”
“他会打!而且会不惜一切代价主动出击,寻求与袁绍主力进行速战速决!”
“袁绍想拼命?哼,咱们的丞相大人,只会比他更狠,更疯,更不要命!”
曹操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地看着赵岩。
这话,太狂了!
太出乎意料了!
可是,不知为何,在他的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一丝认同。
这,似乎真的像是他曹操会做出的选择。
他一向信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他喜欢兵行险着,喜欢在敌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予致命一击。
但是,被一个伙夫如此笃定地预言出来……
“这……”
曹操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他甚至觉得,赵岩说得……很有道理。
他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喉咙。
“赵老弟何出此言?”
“丞相大人兵力本就远逊于袁绍,若再主动出击,寻求决战,岂非……岂非太过冒险,胜算渺茫?”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赵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晃眼。
“冒险?”
“老夏,你告诉我,这年头,打仗哪有不冒险的?”
“难道缩在乌龟壳里,等着天上掉馅饼,就能把袁绍那几十万大军给等死?”
他拿起桌上半旧的酒坛,给两个粗瓷大碗都斟满了酒,酒液注入碗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在寂静的伙房里异常清晰。
“袁绍那边,是哀兵,是背水一战,没错。”
“可哀兵,也是疲兵,是刚刚吃了败仗,强行鼓起来的一口气。”
“这口气,你觉得能撑多久?”
“一旦再受重挫,那股气泄了,就会兵败如山倒,一溃千里。”
“你们家丞相大人,那可是人精中的人精,他会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赵岩端起酒碗,目光灼灼。
“他一定会用最猛烈,最迅捷的攻势,在袁绍那口气还没完全凝聚起来,或者刚刚凝聚起来,立足未稳的时候,狠狠地给他来一下狠的!”
“一拳打掉他的门牙,打掉他所有的幻想,打掉他最后那点可怜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