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将将迈进侧门,就听到一声压着嗓子的招呼。
“公子可算回来了!”王墨从影壁后探出脑袋,新裁的靛蓝短打沾着灶灰,“大小姐吩咐,说是夫人娘家来了贵客…”
话音未落,正厅忽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那声音似浸过蜜水般甜腻,听得容易都抖了一抖:“姐姐这青瓷盏好生精巧,倒像是前朝官窑的物件。”
容与掀开湘妃竹帘时,恰见母亲端坐在酸枝木圈椅中,指尖轻叩着茶盏,眼圈似乎有些泛红。
对面的年轻妇人瞧上去二十多岁,若不是梳着妇人发髻,容与或许还会以为是哪来的闺秀。
她上身着一件藕荷色的妆花褙子,隐隐露出下边的连云锦褶裙,云鬓间斜插赤金累丝偏凤钗,凤口衔着颗拇指那么大的粉东珠。
瞧见容与进来,那妇人“哎呀”一声便站起来,似乎有些激动,头上的东珠凤钗随着笑声轻颤:“这便是二郎吧?好生俊秀,瞧着倒有姐夫的品格儿,谁知姐夫当年就……”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
妇人瞧着李月棠眼圈又红了,忙揩去面上泪痕,露出些自责的笑意来,回身去握住李月棠的手:“瞧我,见着外甥又情不自禁。”
李月棠叹了口气:“与儿,这是你月槿小姨。”她眼角的细纹在暮色里愈发深刻,“自你外祖父过世,我们姊妹…总有十八年未见了。”
李姨娘也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当年阿姐抱着我长大,阿姐要嫁人时我还追过花轿……”她忽地起身握住容与手腕,语气中满是欣慰的笑意,“如今一转眼,外甥都这般大了。瞧瞧这通身气派!听说外甥是院试案首?我们颂文若能学得半分,老爷也不必愁了。”
容与嗅到她袖中的沉水香混着浓重的麝香气,垂眸后退了半步,作揖道:“小姨谬赞。”
“这孩子真是知礼,怪道我家老爷见了一次便赞不绝口呢!”李姨娘也不恼,笑着从身穿翠绿比甲的丫鬟手中接过锦盒,掀开后登时满室生辉。
“这是我家老爷特特寻来的绿漪石洮砚,如今我来借花献佛。”她水仙花汁染就的纤纤玉指抚过砚台,容与却瞧见了指腹处陈年的老疤。
李月棠忽然轻咳一声:“二郎,给小姨添茶。”
容与笑着谢过后便接过锦盒,叫容易捧了,亲手去给李月槿添了茶水,而后便挨着李月棠坐在下首。
青瓷壶嘴腾起白雾,容与余光瞥见母亲的指尖发白。李月棠给她使眼色叫她下去,她也只做不知。
菱花窗棂筛进的夕照将茶烟染成琥珀色,李月棠望着对面妇人鬓间的赤金步摇,忽然觉得那点翠凤凰的翅膀重得压人:“当年爹去了,我和容哥回家去接你,你为何……”
“阿姐做的杏仁酥还是这般香甜。”李月槿截断话头,鎏金护甲拈起块糕点,语气轻描淡写地,“那时你也是新嫁娘,我又不是几岁的小娃娃,怎好去拖累你?”
李月棠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语气似乎有些不忍:“那你……离开之后是如何过活的?又是如何到了今日?”
李月槿抿了一口茶水,依旧笑吟吟的,在长姐面前难得笑得像个炫耀的小姑娘:“当年爹死了,我不想去拖累你,又怕被后娘害了去,便求了冯叔,坐他的牛车去了府城。”
“阿姐,你也晓得,咱们姐妹多少有些容貌,我怕流落到那脏的地方去,便寻了个名声好的牙人自卖自身,后来便被卖到了刘府,”李月槿轻轻一吹指甲上的蔻丹,嘲讽的笑容里带着隐隐的悲哀,“最开始是做粗使的小丫头,本只想安稳度日,结果过了两年渐渐长开了,老爷看上了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呵呵,后来我想了法子,到了二少爷身边伺候。”
李月槿说得简单,前世也看了不少宫斗宅斗文的容与却知,以色侍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只怕这位小姨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再后来,二少爷成亲,我也做了姨娘。少爷中举外放,夫人要在家侍奉公婆,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热的…”她忽然倾身,赤金璎珞垂到姐姐膝头,嗓音低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许多年,不也熬过来了。”
李月棠揽着妹妹纤弱的臂膀,眼底又溢出心疼来。
倒是李月槿很快收拾了情绪,笑着转一转腕上的翡翠镯,反过来安慰姐姐:“阿姐,我如今不也挺好么?如今库房三十六把钥匙都在我腰间,正房太太早几年就吃斋念佛了。”
“罢了,不说这些,”李月槿从荷包掏出个白玉连环锁:“颂文前日解这九连环,说比背书还难。”她指尖轻旋机括,第三环突然弹开,露出内里胭脂色的蜡丸,意有所指道,“外甥若有空,不妨教教他功课?”
李月棠抓住妹妹的手,皱了皱眉:“阿瑾,姐姐知道你这些年不易,不过咱们姐妹之间,就不能有话首言么?”
“阿姐……”李月槿愣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将蜡丸按进姐姐掌心,抽出一张大红洒金请柬来,撒娇似的晃一晃李月棠的手腕,“过几日是颂文的生辰,阿姐带着外甥和外甥女们来坐坐吧,你也知道,这些年我没个娘家,总是受人欺负,叫外甥给我去长长脸!”
容与瞧着母亲有些犹豫的表情,如何不知她是愿意去的?无论是为了姐妹亲情,还是为了多年没有可走动的亲人,她有意动都属正常,只是怕自己不高兴罢了。
她便索性行了一礼,笑着插话道:“能和表弟探讨学问,于外甥的学业也有进益,母亲定是乐意的。小姨放心,到时我们一定赴约。”
“好,真好,阿姐,你们到时首接去便是,贺礼我都叫丫鬟备好了,必不叫你们破费的!”
“小姨此话怎讲?一份贺礼,咱家还是出得起的,只是小姨不嫌简薄便是了。”
容与回来时,天色己经不早,李月槿带来的丫鬟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李月槿便起身告辞了。
暮色染红了荣宅的门廊,李姨娘的马车辘辘碾过青石板。
容与立在垂花门下,见那鎏金车顶映着最后一线天光,恍若噬人的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