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要去南昌府应考,这次就不像在县城那么方便,众人舟车劳顿了两天多,才在两天后的下午赶入城中。
谷雨前的府城浸在桃花香里,城门口的老青砖爬满了新苔。
容与掀开车窗帘,正见挑糖担的货郎敲着铁片吆喝,蜜饯匣子上落着几只贪甜的雀儿,街对面茶楼飘来琵琶声,唱的却是《状元及第》的老调。
“定胜糕——刚出笼的定胜糕!”
桂锦行半个身子探出窗棂,招呼卖糕的小贩:“给我来一包定胜糕!”
桂锦程抬起手揪着自家堂弟的后领,生怕他连人都栽进糕里。
等到桂锦行捧着淡粉色的糕点缩回来,每人一块地派发着,美其名曰“讨个好彩头”。
然后他们便发现,如今在这府城里,要讨的好彩头太多了:糕点铺里卖的是定胜糕、状元饼,首饰店里叫喊着魁星点斗簪,书铺前头摆着魁星斗笔、状元及第墨……
桂锦行是听见什么都想买,看了哪个都想要,马车还没行了一半的路程,就己经将讨来的“好彩头”堆满了桌子。
最后是被另外三位同窗有志一同地镇压了。
为防出现什么意外,或者水土不服之类的,他们是提前几天来的府城。
桂家在府城也有宅子——做题做得魔怔了,容与有时也想就此写一篇策论,论:在古代参加科举,有个土豪朋友能省多少麻烦?
因着李昉县试落榜,他们这边联保的缺了个人,桂氏寻了同县一位姓徐的学子替上。
徐书生不在桂桥村住,也和他们不熟,便没有住在一处,只是到应考时互相结个保罢了。
然而这一日,暮色初临时,徐书生却叩响了铜环。
徐书生看上去将将及冠,也还是个年轻人的样子。
他袍角沾着灰尘,面上似有焦急之色,进门后便作揖:“容案首可知外头传得沸沸扬扬?”
容与几人对视一眼——想起上次县试时出门遇到的混乱,他们都约定了在家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哪知道外头传了些什么?
不过好在徐书生也没等着他们回话,而是抿了一口茶水之后,便将茶盏落在石桌上,“现在外头都说,县令大人是爱惜羽毛,看在圣上的夸赞面上,才点了个十二岁案首…”
桂锦程猛地站起,险些带翻了跟前的茶盏,他眉头微蹙,面容严肃,低声道:“徐兄慎言!王知县批的朱砂卷可还在县衙封着!”
陈穆远听见这个,早不耐烦地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听这些没根据的流言,还不如多温两遍书。”
徐书生本来还瞧着容与的反应,谁知两位事不关己的倒给甩这么大脸子,一时讪讪,却也有些愠怒。
容与慢条斯理剥着核桃——核桃补脑,最近她可爱吃核桃了。
她将剥好的核桃仁送给桂锦程和徐书生一人一半,安慰道:“来,程师兄,坐下,快坐下,吃点核桃。若真靠圣眷,我该在策论里写‘吾皇万岁’才是。”
核桃壳落进铜盆的脆响里,混着少年清脆的笑声,倒真像是听了个好听的笑话,“徐兄,尽管安心,若是知县大人揣摩圣意,给个中的也就罢了,给案首,岂不是擎等着人来查?”
徐书生被戳破心事,那一点愠怒也丢到了九霄云际——他的确是因为怕容与这边真有什么勾当,连累了具结联保的自己,这才上门来打探。
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他也不好意思再在这里盘桓,道了个恼便告辞离去,连一盏茶都没喝完。
去厨房催点心的桂锦行姗姗来迟,身后跟着两个端着点心碟子的小厮,看见花厅内就容与和自家堂兄坐着,别说客人,陈穆远都不在了,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人呢?”
容与此刻还剥着核桃,桂锦程吃一点,她就再剥一点,放在他旁边的小碟子里,竟从这过程中体会到了某种奇怪的投喂乐趣。
“走了,赶着回去温书呢。”
容与笑着将徐书生来的目的讲了讲,获得桂锦程一个“你还笑得出来”的白眼。
桂锦行更是差点气炸了,他将小厮们搁在桌上的点心往自己几人这边一拽,仿佛客位上还坐着个人似的:“亏我想着毕竟是同乡,还去叫人上好点心招待他!什么人呐这是!!”
容与倒是几人之中最淡定的一个,此刻是哄完这个哄那个。
毕竟耳朵和嘴都长在别人身上,人家传什么流言,咱们哪能管得了呢?若真是被这些流言蜚语影响了备考状态,那才是真的亏了。
不过……
容与的眼底多了些神思。
这些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可不像偶然传开,到底是谁看不惯她?她也没得罪什么人啊。
想不清索性就不想。
吃过晚饭后,容与单独去寻了陈穆远。陈穆远似乎是刚洗了把脸,鬓角的碎发还带着湿气,正将一铜盆的残水倒进排水渠。
屋内的灯光透过纸窗,在少年身周萦绕出一圈毛茸茸的光。
似乎没想到容与会在这个时间来找他,陈穆远愣了一下,然后才请容与进屋里坐。
容与也没多客气,随着陈穆远进屋,坐在客厅的圆桌旁。
桂家的客房装修自然不错,一应摆设精巧又和谐,吃的喝的用的也都照好的来。不过陈穆远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却几乎没被动过。
——别说点心和玩器之类的,就连笔墨纸砚,他用的也是自己带来的普通货色,桂家送来的上等松烟墨、紫毫笔,他连碰都没碰过。
“陈师兄,这是……?”
陈穆远自然看出了容与的疑惑,笑道:“由奢入俭难,我用惯了这些,再回去,怕是会适应不了。”
容与却听出了他没说出的那层意思。
陈穆远向来独来独往,不爱与人交往。除了读书,从没见他有什么其他的兴趣。他的身后似乎一首被什么东西追着,和容与相比,是另一种的紧绷。
他还不起的,便宁愿一点都不沾。
“师兄,王知县不是给了二十两银子?”
容与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陈穆远磨得快要透明的寝衣袖口。
虽说过了县试还不算真的有了功名,不会那么快便有人来“投效”,但王知县给了县试的前三名一人二十两银子,对她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陈穆远,也能解燃眉之急了。
陈穆远苦笑:“杯水车薪罢了。将来再应考,哪一样不是处处要钱,总不会一首运气这么好,有锦行这样的同窗……”
接济。
少年过高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说出这两个字,容与却也听懂了。
容与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靠着自己一点一点爬出的泥潭。
只是他人的苦处,总是外人不能一眼得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