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未到,容与便爬了起来。
这个小院本是有三间房,正屋是一家人起居之所,也兼着客厅,左边是母亲住着,右边那间从中间打了木板隔成两小间,容与一间,容婉带着容妍睡一间。
古代的房子隔音都不怎么好,容与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踩着布鞋到院子里打水洗脸。
微凉的井水打到脸上,她忍不住一个激灵,人也彻底清醒过来。
为着今天出门,昨夜母亲便煮好了粥,放在瓦罐里温着。
简单吃过饭,母亲背起背篓,牵着容与往村口走,容与想着接过来,却被母亲拒绝。
到了村口,那边早有同样要去县城的几个村民等着,其中一个略显丰腴的大婶对着他们两个招招手。
“李妹子,快来。”
容母娘家姓李,闺名李月棠,所以村中熟识的妇人都会如此称呼。
母亲眯了眯眼,看清是谁,便笑着回了一句:“刘婶,您也去县城啊?”
“刘婶好!”
容与跟着母亲紧走几步,很给面子地爬上牛车坐在了刘婶旁边,卸下母亲肩上的背篓抱在怀里。
“是啊,几天不见,二郎又长高了!真俊。”
容与配合地任由刘婶粗糙的大手摸过自己的头发,她对着刘婶笑笑,听着两个大人在那儿寒暄。
平心而论,容与除了晒得黑了点,长得是不差,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带着淡淡的琥珀色,又圆又亮。
再加上她毕竟再世为人,既乖巧又稳重,还跟着老道士学医,在村里一向是属于“别人家的孩子”。
牛车在官道上颠簸,容与将黑芝往葛布里又裹紧三分。
葛布上头摞着的布料显出孔雀蓝的丝线,那是母亲熬了十几个通宵才完成的双面绣小插屏,原本是准备去县城里卖了换些钱回来买棉花的。
车轮突然剧烈震颤,容与伸手去扶险些滚落的背篓,指尖触到灵芝伞盖冰凉的纹路。
她的指尖一颤,前世急诊室不锈钢台面的冷意突然刺入太阳穴,望着掌心纵横的纹路怔忡——这双手本该握着手术刀。
容与前世是医科生,学的神经外科,熬了多少年,凑上公积金,才买了一间小小的公寓,贷款都还没还完,就莫名其妙地穿到了这个世界,附身到了一个逃荒路上死掉的小女孩儿身上。
后来容父意外身亡,容母艰难地带着三个孩子逃到这里,等到了朝廷的救济。
重新编户分地时,一家人了解到若是家中没有男丁,会比别家少分不少土地,容与当机立断和母亲商量,将她报成男子,做户主!
药铺门楣悬着的黄铜风铃叮咚作响,徐掌柜的铜秤压得秤杆发颤。
柜台上腾起细尘,容与盯着秤星刚要开口,她特意关上的朱漆大门忽被推开。
不打招呼就闯进门的老者看见秤上的黑芝,眼前一亮,五指叩在灵芝伞盖上捏了捏,然后故作矜持地收回手。
老者穿着圆领锦袍,脚蹬皂靴,一副富贵人家管事的打扮。
容与瞥见,老者腰间回字纹的绸缎荷包坠着块刻“桂”字的玉牌。
容与一家被分到的村子名叫桂桥村,村中大姓便是桂姓。不止是在桂桥村,整个进贤县,桂氏也算是大户,听闻还有桂氏族人在朝中做官。
那老者清了清嗓子说道:“二十两。”
“这些银子,可够你们这些泥腿子砌两间瓦房了。”
药铺掌柜欲言又止,容与立刻便意识到,这个价钱低了。
容母秀眉微蹙,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想息事宁人,正要答应下来,容与突然踮脚按住晃动的铜秤。
“《大昭律·市易篇》第三条,强买者笞三十,罚银五倍。”童声清亮似银瓶乍破,惊得掌柜松了手中的小秤,还一不小心撞翻了陈皮罐子。
那老者气得胡子微微发颤:“黄口小儿…尔敢!”
“……二郎!”
容母也不赞成地低斥一声,容与悄悄握住她的手,示意自己有办法。
“上月李记布庄强卖案,县尊大人判的是五十大板。”容与余光瞥见靛青官袍掠过门槛,故意抬高声量,“听说如今,李掌柜还下不去床呢?”
门外的县丞闻言后退了几步,皂靴在青砖上碾出半圈尘灰,腰间褪色的并蒂莲荷包随动作摇晃。
嘶……这桂大管家着实是不省事,你堂堂桂氏差那几十两银子么?别回头叫人闹上公堂,好好的贺礼也给搅和了。
想到这里,县丞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咳咳两声。
“五十两。”桂管家听到门外的声音,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扯下腰间的荷包丢到了柜台上,命小厮捧着锦盒来装黑芝。
容与的手背向身后,指甲掐进掌心刻出了月牙痕,恍惚听见手术室心电监护仪的嗡鸣。
等到桂管家一行人离开,容与的身子才晃了晃,容母担忧地将她揽入怀中,拍拍后背。
“二郎!”
药店掌柜也是个热心人,看了看容与的脸色,立刻叫人端来一盏清神益气的药茶,给容与灌下去之后,她的脸色立刻好了一些。
“多谢陈伯伯,今日实在不好意思,扰了您家的生意……”
都说医者仁心,这位陈掌柜虽只是开着药铺,也是为人清正,他正为方才没说句公道话而愧疚,此刻怎会接受容与的道歉。
“快别这么说,方才老朽……唉,在这进贤县养家糊口,桂氏着实是得罪不得。”
容与丝毫不见怪,对着掌柜露出笑来,又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陈伯伯这么说,是以后不想收我家的药了?”
容家有药田,也偶尔上山采些药,自从前些日子和镇上的药铺闹得不愉快,容与便和母亲商量着,干脆首接卖到县里,价格还高些,只是麻烦一点。
离开药铺,李月棠捂着胸口,里边是桂管家丢下的荷包,除了五十两银票,还有几颗碎银。
别管人家是不是看不上这几钱银子,钱多了总是好事。
容与牵着母亲的手,难得露出笑容来,央着母亲一会儿去买肉吃,还嘟囔着小妹的头绳旧了,大姐的木梳断了两个齿。
李月棠还有些回不过神。别说做姑娘的时候,哪怕自己嫁了人当家做主了,家境尚好时,她也没一次揣着这么多银两出过门。
此刻她看谁都像居心不轨之人,若不是顾忌仪态,恨不得一路小跑坐上牛车首接回家。
容与虽然同样兴奋,好歹还把持得住,悄悄扯了扯母亲的袖口低声道:“娘,咱们提前回去更引人注目,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您不是还要去布庄?”
“对,对……走,咱们去布庄,卖了绣品,正好买些粗布和棉花回去,你的棉衣也短了。”
说起正事,容母反倒没了方才的忐忑,开始认真计算着一会儿要买多少东西,越算越心疼,竟觉得这五十两实际上也不怎么经花。
西市布庄的老板娘裁开一匹淡青色的细麻布,容母瞧了瞧,想起方才的事,又忍不住隐晦地低声问道:“方才,门外那人是……”
容与望着称棉花的铜秤轻笑抬起手比了个嘘的手势,对着母亲眨一眨眼:“娘,太阳落山前,总有人急着攒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