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的晨雾似一匹揉皱的素绡。
马车行至一处阶下,早有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持着麈尾,掌心托着枚松果,站在石阶前等着师生二人。
山风掠过衣角,远处传来三两鹤唳,却不见仙禽踪迹。
容与扶着陈夫子下了马车,小道童对着二人行一道礼,二人还礼。
“居士说,今日有旧友来访,您便是居士的旧友么?”
陈夫子和容与对视一眼,笑问道:“可是静笃居士?”
小道童点了点头,露出豁了牙的无齿笑容。
“我名玄青,请二位居士随我来。”
玄青用麈尾扫过岩面青苔,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北斗刻痕。
容与搀着陈夫子,跟着玄青拾级而上。
石阶上苔痕新绿,玄青的十方鞋踩出湿漉漉的脚印。
陈夫子喘了口气,和蔼地问着静笃居士的近况。
小道童边走边揪道袍上的苍耳刺球:“居士上月往北坡种了两畦萝卜,说要观雨势改引水渠。”
山风掠过时,竹海簌簌作响。
容与俯身细看石缝里的地衣,橘色菌斑显示着此地腐殖土的肥沃,插话道:“这苔藓可是居士移栽的?”
“哪能呢!居士说‘石自生苔如人长眉’,都是天养的!”他蹦跳两下,蹲下扒开一丛野蕨,“譬如这虎耳草,拿来观赏也可,拿来炖过鲫鱼汤也极好喝!”
容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在陈夫子的瞪视下收了回去。
走了有小半个时辰,转过一处山麓,终于看到一方小小的道观,门前青檀匾上题了三字:栖鹤观。
容与抬头看着那三个字,忍不住赞叹一声。
墨色似淡却浓——起笔处是赵孟頫的圆融,转折时忽现柳公权的筋骨,收锋时竟带了几分《石门颂》的苍莽。
最奇是“鹤”字右翼那抹飞白,看似轻若鸿毛,细观却见檀木纹理里渗着金丝般的松烟墨痕。
陈夫子没有催促,也跟着仰头观视。
“夫子,这是静笃居士的字吧?”
“正是,如何?”陈夫子莫名地与有荣焉。
“神来之笔,学生此生不知能否得此‘鹤’字一二分神韵。”
容与的语气里带着诚恳的赞叹和向往。
“哈,你小子可是志气不小,静笃居士乃当世大家,一字千金难求!”
玄青没有站在门口等着他们,而是自己哒哒先跑进了门。
正殿中烟火袅袅,左侧是一暖阁,阁前晒着药草,玄青就一边等他们,一边翻动箩筐里的紫苏:“居士前日还念叨,说陈先生若来,定要讨教《齐民要术》里菘菜的腌法。”
他左右看看,忽然压低嗓门,“不要吃啊,其实居士腌的芥菜疙瘩,齁咸!”
暗处忽然飞出一枚松塔,正砸在玄青脑门,小道童捂着额头哎哟一声,跌坐在地。
“小玄青,跟谁学的背后说人?”阁内忽有清茶斟入青瓷盏的脆响,伴随而来的便是一道男声,咬字文雅,却听不出年纪,“是子瞻么,快来尝尝我的松针茶!”
容与随着陈夫子进暖阁,就见一位身穿鸦青道袍的中年道人俯身拨弄着香炉。
那袭鸦青道袍远看素朴如雾,近观才见经纬间织着北斗七星的银丝暗纹。
袍角随风轻扬时,露出一寸内衬的云锦,墨色底子上浮着若隐若现的鹤翎纹,恰好此时山光斜照,粼粼波光映入来者眼帘。
居士抬手添香,腕间滑出半截沉香木念珠——十八子的隔珠竟是拇指盖大小的和田玉籽料,容与眼神好,隐约瞧出,那念珠盘旋雕刻着《道德经》八十一章的微缩篇首字。
容与只是瞥了一眼,便恭敬守礼地低下头去。
这一眼,静笃居士给她留下的印象只有一个——贵,很贵。
居士家资必定不薄。
下一个念头便是,这才叫低调奢华啊!跟这位一比,桂家简首就是一群土包子暴发户!
竹庐前的铜炉腾起青烟,静笃居士邀了陈夫子在蒲团上坐下,容与回过神,行礼过后便陪侍一旁。
陈夫子拈起块茯苓糕,酥皮簌簌落下,小心避开了桌上摊开的《南华经》残卷:“居士,近来可好?听小道长说,你欲在后山竹渠引泉,是否己经功成?”
静笃居士苦笑着摇了摇头,执铜火箸拨弄炭炉,青烟腾起:“说来惭愧,许久不识俗务,倒将从前的本事落下大半,折腾两月有余,如今还是一片狼藉。”
虽是苦笑,话音中却并不觉苦恼,反倒是一派坦然,似乎成与不成都不过如此,顺其自然便是。
陈夫子摆了摆手,跟着笑言:
“哈哈哈,莫谦虚了,我是不懂你们那事必躬亲的闲趣,每日里教这些朽木就费尽了心力。”陈夫子说着朽木,抬起手拍拍容与的肩头,眼底却全是欣慰。
“少年人嘛,‘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多经历世事便是。”
静笃居士哪能不知好友的意思?只是他却没有点破,而是随手翻开《道德经》帛书,看向一旁等待的蓝衫孩童,笑问:“小友,可曾读过‘致虚极,守静笃’?”
来了。
听到提起自己,容与正襟危坐,沉吟一瞬脆声道:“晚辈在学堂念过,只是《礼记》有云‘毋不敬’,想来虚静与庄敬当殊途同归。”
居士腕间沉香香珠忽停,其上所刻的“道”字在阳光下闪过金辉,他那双淡淡灰眸映着茶雾:“哦?且再解解‘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山风穿堂而过,带起室内微尘。
容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只觉樟木的清香萦绕身周,令人耳清目明:“正如春雨润物,虽不见其形,然草木萌发即是显证。”
陈夫子未发一言,看似自在品茶,实则紧张得都分不清入口的水是冷是热。
居士执铫往铁钱菖蒲盆里添水,笑着接道:“那依小友来看,‘君子不器’何解?”
“《论语》此句,是说君子当通晓大道,不拘泥于形器。”容与脱口而出,又觉得解得过于粗浅,补充道,“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如此即是。”
屋中寂静半晌,只闻窗外风声鹤鸣,容与跪坐于蒲团之上,手中捏着衣角,绷得指节发白。
静笃居士轻笑一声,又给二人添了茶,与陈夫子聊起菘菜怎么腌才更入味等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