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了府学的青砖,容与指尖着新领的廪米文书。堂前那株百年老槐簌簌落着黄叶,却盖不住东厢爆发的争执声。
“要我说就该连坐!”锦衣学子踢翻矮凳,手中邸报抖得哗啦作响:“妇人弑夫己是悖逆,竟还敢状告婆家侵吞嫁妆——”
容与蹙眉望向台上布告:汀州徐氏女手刃醉夫,案发后自缚公堂,怀中血书控诉夫家虐杀其父。秋决批红将至,刑部却将此案发还重审。
此刻,刑律课上,夫子便叫就此案进行讨论。
“《女诫》有云‘夫者天也’,徐氏逆天而行合该凌迟!”林文远将茶盏重重砸向案几,溅湿了容与袖口暗绣的竹叶纹。
不止这两人,此时堂内大多数人也持赞成意见,判了那女子重罪,少数柔和些的,说那女子即便有冤也该上告公堂,而不是挟恨弑夫,但其情可悯,因而判了减罚,便别其余人批作“太过柔善”。
容与轻叹一声,走上台去,手中狼毫饱沾朱墨,在“无罪”一栏打了个圈,将笔掷在桌上。
笔尖朱墨淋淋漓漓洒落,在檀木桌案上洇开,如同一道血痕。
堂内倏然死寂。
三十八道目光钉子般扎向容与。
“林兄既爱引经据典。”容与忽地轻笑,染了朱墨的袖摆扫过《大昭律》,“可记得《列女传》卷六?”
她铺开一张生宣,执笔挥毫泼墨,一手行云流水版的行楷刺破暮色:
「东汉赵娥亲,手刃杀父仇人于都亭。时人赞曰:烈女雪耻,不在男儿下!」
提起未干的宣纸,啪一声覆在圈满了“重罚”的布告前,朱墨在“娥”字上流出一道长痕,如泣如诉。
容与朗声道:“徐娥雪耻,何异赵娥?”
林文远脸色铁青,拍案而起:“容行简!你莫不是被狐妖迷了心窍?这般向着妇人说话——”
容与喉头一紧。
三年了,她仍不习惯抚摸那个以蜂蜡伪造的“喉结”。此刻那团硬物仿佛要融进掌纹,就像数年前在雨夜决然离去的少女,那几乎要融进雨幕的绯色襦裙。
“林兄慎言。”她肃正了面容,“按《刑律疏议》,徐氏父仇属‘义绝’,即便判罚,也该减等……”
忽然有人嗤笑:“容兄倒是熟稔妇人之法。”
……
戌时梆子响了,众人作鸟兽散。
容与独坐庑廊,借着残灯细看徐氏案卷抄本。
忽有夜风掀页,露出次页的半幅血书:
「汀州府廪生名录有异,妾身阿父疑夫君顶替寒门…」
身后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容与猛地回头。
只见月洞门外有道清瘦人影,府学周教谕对她微微颔首:
“行简,来与我对弈一局?”
容与向来尊敬师长,早己起身恭立,此刻自然行礼应是。
周教谕和容与分坐两旁,楚河汉界之间,棋子厮杀虽不见硝烟,容与却仿佛耳闻金戈之声。
“行简啊。”老人手中捏着一枚“卒”,啪嗒一声下,他忽然开口,“可知为何…卒子过河方能横纵?”
容与如何不知,夫子是劝她,羽翼未丰时不要多加树敌?
然而今日,她却注定不能从命。
那一件案子,对于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学子,不过是一堂刑名课,可对那千里之外的无辜女子,便是生死之别。
她垂眸,咽下喉头腥甜,在周夫子审视的目光中落子,口中说的是:“学生多谢先生教诲……”
顿了一下,“少年”清俊的面庞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她捏紧了袖中的案宗,嗓音透着喑哑,却意在言外,如噬骨血。
“可这世道——容不得女子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