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西行和亲”的日期逐渐临近,可能是不希望她看起来像个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囚犯,又或者,是她之前那番不要命的反抗,让太后的人暂时改变了策略。
总之,昭阳被从地字号监房里提了出来,虽然依旧被软禁,但换到了一个小小的、相对干净整洁的跨院里。手脚上的玄铁锁链也被取下,换成了更轻便一些的镣铐,至少能在院子里有限地活动。
这天午后,天空飘起了冰冷的细雨。
雨丝细密,带着寒意,将庭院里的几棵枯树和青石板路都打湿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
昭阳被允许在院子里的回廊下“散散心”。当然,不远处依然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寸步不离。
她披着一件旧灰色氅衣。料子不算差,但洗得有些发白了。她戴着面纱,遮住了右脸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烙印。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
脚下穿着那双暗藏杀机的绣花鞋。脚底的伤口在雪莲粉的作用下,己经不再流乌血,但走路时依旧有些微的刺痛和跛行,她只能尽量放慢脚步,掩饰着。
她沿着回廊慢慢地走着,目光放空,脑子里还在盘算着昭宁的密信和那些纷乱的线索。宇文,火凤,黑水城,沈墨,钥匙……还有那个神秘的面具人和更加神秘的玉无瑕……
就在她走到回廊拐角,准备转向的时候,冷不防地,与一个从另一侧转过来的人,轻轻撞了一下肩膀。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人,身体晃了一下,手中的油纸伞也随之倾斜,露出了伞下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那张脸,清俊,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和病气,嘴唇也有些发干。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袍,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暗纹,外面罩着一件名贵的银狐裘披风,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却依然难掩那份单薄和孱弱。
他正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捂着嘴,低低地咳嗽着,那咳嗽声听起来沉闷而压抑,仿佛随时都会咳出血来。
昭阳认出了他。
是那个寄居在宫中质子,萧彻。
她曾远远地见过他几次,也听宫女们私下议论过,说这位质子殿弱多病,深居简出,性情温和,从不惹事。
他似乎也是趁着雨势稍歇,出来透透气。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着低调、看起来很机灵的小厮。
“咳咳……这位姑娘,失礼了。”萧彻放下手帕,抬起头,看向昭阳,微微颔首致歉。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像两口古井,平静无波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在下……咳咳……没留意脚下。”
昭阳站定,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很自然的相遇。很礼貌的道歉。
但昭阳的心里,却瞬间拉响了警报。
她的目光,飞快地从他苍白的脸颊,落到他刚才捂嘴的那只手上,再落到他那宽大的、绣着银丝暗纹的袖口边缘——
那里,似乎沾染着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与月白色锦缎融为一体的……淡黄色粉末。
那颜色,那质感……
是硫磺。
昭阳的心脏,几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脸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无妨,殿下。”她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首接点破了他的身份,却又刻意保持着距离,“雨天路滑,是我自己走路不专心。”
萧彻听到她准确地叫出自己的身份,似乎并不意外。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仔细地打量着昭阳,特别是她脸上那层面纱。
“姑娘认得在下?”他轻咳一声,语气依旧温和,“倒是在下眼拙了。敢问姑娘是宫中哪位?瞧着……似乎从未在宫宴或庆典上见过姑娘。”
他的目光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既不显得冒犯,又透着一丝探究。
“我?”昭阳微微侧过头,避开他过于首接的审视目光,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自嘲,“不过是这深宫里一个无名无姓的‘囚徒’罢了。不值得殿下费神记挂。”
“囚徒?”萧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觉得很有趣。他顺着昭阳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那两个如同雕像般站立的侍卫,了然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悲天悯人般的浅笑。
“这巍巍宫墙,围住的又何止是有形的囚徒呢?”他意有所指地轻叹一声,目光再次转回昭阳身上,带着一种温文尔雅的关切,“不过,以姑娘的气度风姿,绝非寻常之辈。想来……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
他的语气真诚,眼神温和,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旁观者。
但昭阳却从他那完美无缺的表象之下,捕捉到了一种猎人锁定猎物时的眼神。
就在两人目光交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试探与较量时,回廊的另一端,假山石的后面,一个穿着深灰色内侍服的老太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
虽然距离尚远,动作也极快,但昭阳还是认出来了。那是经常跟在太后寝宫伺候的心腹太监之一。
太后的眼线。
他们在被监视。
萧彻似乎也立刻察觉到了那道窥视的目光。他脸上的关切和好奇瞬间收敛了许多,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将手中的油纸伞向前微微倾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给昭阳一个温和却又带着几分疏离的侧脸轮廓。
“罢了,是在下多言了。”他咳得更厉害了,声音也愈发虚弱,“风……咳咳……风大雨凉,姑娘还是早些回屋保重身体吧。在下……也该回去了。”
他说着,不再看昭阳,只是对她略一颔首,便在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下,转身,顺着来时的路,缓缓地、步履蹒跚地离去。
昭阳站在原地,廊檐下的雨丝斜斜飘落,打湿了她的裙角。她目送着那个清瘦孱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迷蒙雨幕之中。
首到那身影彻底不见,她才缓缓收回目光。
病弱的质子?
温和的性情?
袖口沾染的硫磺粉末……
恰到好处的出现……
不动声色的试探……
还有……太后的眼线……
昭阳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讽的冷笑。
这深宫大内,果然是个藏龙卧虎、步步惊心的地方。
每个人,都可能戴着不止一副面具。
而她,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比他们更会演戏,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