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死讯”传来的第三天清晨，队伍再次启程。
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西行。目的地，名义上是遥远的西戎汗国，但昭阳心里清楚，她真正的终点，很可能是那个反复出现在密信和线索中的……黑水城。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会降下风雪。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和沙尘，呜咽着掠过荒原，更添了几分萧瑟肃杀。
昭阳被迫换上了一件血红色嫁衣，但是否是曾被她撕毁、又被宫人重新缝补起来的，就不得而知了。但衣服穿在身上，总觉得有一股令人不安的甜腻气味萦绕在鼻尖。
脸上依旧覆着厚厚的面纱，遮住了那道狰狞的烙印，也遮住了她此刻所有的表情。
她被“请”进那辆坚固的马车，车厢里己经被打扫干净了。
萧彻的马车，就跟在她的后面不远处。他也将一同西行。对外宣称的理由是，西边气候干燥，或许有助于他养病。这个理由拙劣得可笑，但似乎并没有人去深究。
队伍的统领，依然是那位面色冷硬、沉默寡言的将军，谢长戈。他一身玄色戎装，腰间悬挂着那柄名为“陇西”的长剑，剑柄上的剑穗在风中微微晃动。
队伍缓缓开拔，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昭阳靠在车厢壁上，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向外面荒凉的景象，也看向那个骑在马上、身姿挺拔却又透着一股莫名压抑感的谢长戈。
就在队伍即将驶出驿站范围，踏上真正荒野的那一刻，清晨微弱的阳光偶然穿透云层，恰好照在谢长戈腰间的琉璃瓦配饰上。
琉璃瓦的材质特殊，在光线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泽。
而就在那光泽流转的瞬间，昭阳的目光猛地一凝！
她清楚地看到，在那看似古朴的琉璃瓦片之下，在那层半透明的釉色深处，似乎……隐隐约约地……
潜藏着一个……用细微的金线勾勒出的……
火焰凤凰的图案！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就被瓦片自身的纹理和光线角度所掩盖，但昭阳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宇文火凤图腾！
和那个青铜面具人面具下的一样！和昭宁密信烙印上的类似！
这个谢长戈！他身上果然也藏着宇文皇族的秘密！他那块看似普通的琉璃瓦剑穗，根本就不是凡品！
昭阳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这个发现，让她对谢长戈的警惕，提升到了最高点。他之前的试探，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他到底是谁的人？是太后安插的眼线？还是……宇文遗脉的守护者？亦或是……另有图谋？
车轮滚滚向前，驶向茫茫未知的西方。
风沙渐起，迷蒙了前路，也似乎预示着，这趟和亲的旅程，注定不会平静。
这天傍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丘下扎营。刚刚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虽然雨势不大，但也足以让本就泥泞的道路更加难行。
士兵们忙着生火、安营、喂马。昭阳被允许在自己的马车附近活动片刻。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股清新的土腥味，但也格外湿冷。昭阳裹紧了身上的旧氅衣，看着远处阴沉的天空和连绵的沙丘，心中一片茫然。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压抑的咳嗽声由远及近。
萧彻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一人，缓缓地朝着她的马车走了过来。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更加苍白，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昭阳公主。”萧彻在距离马车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温和，带着歉意，“在下的马车……咳咳……车顶有些漏雨，被褥都湿了。不知……能否在公主车上，暂避片刻？”
昭阳看着他。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那身月白色的锦袍也显得有些狼狈。但他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平静，看不出真实情绪。
“殿下请自便。”昭阳淡淡地说道，侧身让开了车门。
她知道，他绝不仅仅是为了避雨而来。
萧彻道了声谢，收起油纸伞，略显吃力地登上了马车。他一进来，车厢里顿时弥漫开一股雨水的湿气，以及……那股若有似无的、淡淡的硫磺味道。
两人相对而坐，车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车外士兵的喧哗声和偶尔传来的马匹嘶鸣声。
“这西行的路，可真不好走。”最终，还是萧彻先开了口，他一边用手帕捂着嘴轻咳，一边像是闲聊般说道，“风沙、暴雨、严寒……咳咳……真不知西戎那地方，又是何等景象。”
昭阳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萧彻似乎也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说起来，公主这一路上，倒是……沉稳得很。寻常女子若是遇到这般境况，怕是早己……”
“早己如何？”昭阳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然后呢？博取谁的同情？还是加速自己的死亡？”
萧彻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边笑边咳：“公主……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昭阳放在膝上的双手。那双手虽然因为常年劳作和接触药草而有些粗糙，但指节修长，动作间带着一种沉稳利落。
“不过，”萧彻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公主不仅胆色过人，似乎……还身怀绝技？”
昭阳眼神微凛：“殿下何出此言？”
“呵呵，”萧彻轻笑，拿起桌上一个空置的茶杯，用指尖轻轻着杯沿，“比如……对某些特殊的‘香料’，似乎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嗅觉？”
他意指曼陀罗。
“又或者……对某些常见的矿物粉末，有着不同寻常的……‘亲和力’？”
他意指硫磺和硝石。
昭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在试探！他在点破她！
她抬起眼，迎上萧彻那双看似温和、实则锐利如刀的眼睛，毫不示弱地反击：“殿下过奖了。比起殿下您，我这点微末伎俩，又算得了什么？”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毕竟，不是谁都能一边‘咳血病危’，一边还能精准地算出时间，安排好‘西戎使团硬闯宫门’的戏码，为他人解围的。”
她又补充道：“也不是谁，都能随身携带那种……能腐蚀青石板的‘药物’，还恰好让其痕迹留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的。”
她指的是他袖口的硫磺。
萧彻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了瞬间的凝固！
他显然没料到，昭阳不仅看穿了他的病弱伪装，甚至连他在椒房殿外安排的那些“巧合”，以及之前在回廊下留下的硫磺痕迹，都一清二楚！
就在两人目光交锋，车厢内气氛瞬间紧绷到极点的时候——
忽然刮起了一阵阴风，让马受了惊，整个马车突然猛地一震！
巨大的惯性传来！
两人猝不及防，身体同时向前倾倒！
昭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车壁，而萧彻也本能地伸出手臂想要稳住身体！
混乱之中，昭阳那覆着面纱的右脸颊，不偏不倚地，轻轻擦过了萧彻伸出的手臂！隔着一层薄薄的锦缎衣料！
就在这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皮肤接触瞬间——
“滋——”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电流，猛地从两人接触的地方炸开！
昭阳只觉得右脸的烙印处传来一阵奇异的灼热和刺痛！同时，锁骨处的“烙痕之绊”也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激活了！
而萧彻，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闷哼了一声！他扶着车壁的手臂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肩胛骨下方，那个隐藏在衣物之下的“囚印”，也传来了一阵与昭阳烙印遥相呼应的……灼痛感！
这是……
两人闪电般地分开，各自退回原来的位置，眼中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刚才那感觉……是什么？！
他们的伤痕……或者说，印记……竟然能相互感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