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零三分,我被金属的撞击声惊醒。推开窗,我看见老周佝偻着腰在楼下撬井盖,铁锹砸在水泥地上溅起了火星。他十西岁的孙子蹲在旁边放风,校服袖口沾着新鲜的红油漆。
"周叔!"我压低声音喊。老人抬头时,晨光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左眼那道疤泛着青紫——是昨晚被拆迁办的人推搡留下的。他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指了指304的窗户。
林菲菲己经醒了。她站在窗前,身上套着我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下摆垂到大腿中部。短发支棱着,像一只炸毛的猫。看见井盖旁那桶红油漆时,她瞳孔猛地收缩——和那天在谈判桌上听见"红浪漫"时一样。
天井里传来李红梅的咒骂声。她拎着张建军留下的安全帽冲出来,蓝色漆面在晨光里亮得刺眼。"哪个王八蛋干的?"她踹了一脚被泼红的墙面,转头看见老周手里的铁锹,突然噤声。
老周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井盖下面。"他弯腰拽出一个防水布包裹,"建军当年藏的。"
包裹里是一沓发黄的图纸。李红梅跌跌撞撞冲下楼,一把抢过最上面那张:"儿科病房的原始建材单!"他的声音在发抖,
林菲菲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她身上带着缝纫机油的金属味,右手腕的夹板蹭到我后背。"张建军因为这个死的?"她轻声问,呼吸喷在我颈间,温热潮湿。
李红梅的指关节发白:"肺癌三期..."
"放屁!"李红梅突然把安全帽砸在地上,"那帮孙子给的防护口罩都是假货!"她拽过双胞胎往身后藏,好像那些三年前的粉尘还会伤人似的。
老周的孙子这时突然吹了声口哨。我们转头,看见拆迁办的黑轿车缓缓驶入了巷口。林菲菲一把扯下晾衣绳上的校服裹住图纸,动作太猛扯到了腕骨,疼得"嘶"了一声。
"回屋。"我扣住她完好的那只手腕,触到一片冰凉汗湿。她的脉搏跳得飞快,蓝衬衫第三颗纽扣硌在我掌心——那是我丢过又在她针线盒里找到的。
304的门刚锁上,林菲菲就瘫坐在缝纫机前。晨光透过纱帘照在她后颈,那里有新冒出的痱子,红点点一片——她昨晚又做噩梦了。我翻出药箱时,听见图纸在她膝头沙沙作响。
"你看这个。"她突然举起一张泛黄的施工日志。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有个被反复描画的圆圈——"18号楼地下室,2003年封存"。
我手一抖,酒精棉签掉在地上。那是现在筒子楼锅炉房的位置。
走廊这时突然传来脚步声。林菲菲反应极快,抓起旗袍下摆盖住图纸,同时用脚勾开了缝纫机电源。当拆迁办的人踹开门时,看见的是她低头车线的侧影,鬓角碎发被汗水粘在颊边,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裁缝。
"查水表。"领头的混混视线黏在她露出的腿上。我往前半步挡住她,后腰抵上缝纫机台面。
林菲菲在"哒哒"的机杼声中抬头:"水表在楼下。"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在问布料价格,但左手攥着剪刀,指节发白。
那人还想说什么,楼下突然传来李红梅的怒吼和双胞胎的尖叫。等他们冲下去时,老周正把孙子往身后拽,男孩校服后背露出半截美工刀。刀疤刘的金链子卡在井盖缝隙里,骂骂咧咧地往外拔。
"都给我住手!"我举着相机挤进来,"晨报记者!市住建局的同志看好了——"我的相机镜头对准被撬开的井盖,"这就是你们验收合格的排水系统?"
刀疤刘脸色变了,金牙咬得咯吱响:"小兔崽子找死..."他扬手要抢相机,突然惨叫一声——老周的孙子把美工刀扎进了他的屁股。
那天中午,筒子楼像被捅了的马蜂窝。拆迁办的人撤走后,李红梅用红油漆在天井地面画了条线,徐岩在线上方歪歪扭扭写了"家"字。双胞胎一个往"家"字上贴贴纸,一个往线外吐口水。
林菲菲坐在门槛上补校服,夹板妨碍动作,她就用牙咬断线头。我蹲下来帮她穿针,看见她旗袍开衩处露出的膝盖青了一块——早上躲拆迁办时撞的。
"十八号楼地下室。"她突然说,针尖在阳光下闪了闪,"我妈死前在那儿工作过。"
针扎进我食指。血珠冒出来,被她用舌尖飞快舔去,温软的触感让我脊椎发麻。她看着我,眼睛像两潭深水:"不是老师,是检验员。"
老周端着搪瓷缸走过来,疤眼在阴影里显得更深:"那年月,检验出不合格的布料要扣钱。"他蹲下时膝盖发出脆响,"你妈太较真,被厂长儿子盯上了。"
林菲菲的针线活没停,但缝歪了,线头在布料上缠成死结。我伸手要帮忙,被她躲开:"后来呢?"
"后来那批有毒布料做了童装。"老周的声音突然压低,"就是你小学的校服。"
这时针"啪"地一声断了。林菲菲的指尖冒出了血珠,滴在校服标签上——正是那个厂的logo。她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碎玻璃:"所以他们逼她跳楼?"
老周摇头,缺牙的豁口像黑洞:"是自己跳的。"他指指楼上,"从那里。"
傍晚下起了雨。林菲菲执意要去锅炉房,我撑着伞跟在她身后。她的旗袍下摆很快被泥水浸透,每走一步都像拖着铅块。
锅炉房铁门锁着,但左下角锈蚀出个狗洞大小的缺口。林菲菲跪在泥水里往里看时,雨顺着她短发流进领口,在背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我脱了外套罩住她,闻到雨水混合着她发间茉莉香波的味道。
"看见什么了?"
她回头,脸上水痕纵横:"墙上有字。"突然一道闪电劈过,照亮她惨白的脸,"是血写的。"
我们撬开锁进去时,霉味呛得人咳嗽。手电筒光柱下,斑驳的墙面上确实有暗褐色的痕迹,像是用指尖划出来的——"全部有毒"。
林菲菲的指尖抚过那些笔画,突然僵住。她转向角落堆积的废料,拽出一卷腐烂的布匹。在层层霉斑下,隐约可见鲜艳的木棉花纹样。
"和那批童装一样..."她喃喃自语,突然剧烈干呕起来。我抱住她时,摸到她后背突出的肩胛骨,像两片将碎的蝶翼。
回程时雨更大了。林菲菲固执地抱着那块发霉的布料,像抱着什么珍宝。在路过巷口的木棉树时,她突然停下,把脸埋进湿透的布料深吸一口气。
"我闻得到。"她声音闷闷的,"血和霉味下面...还有她的味道。"
我扳过她的肩,看见她嘴角沾着布料上的霉斑,像一道丑陋的疤。雨水冲过她苍白的唇,睫毛上挂着的水珠不断坠落。我想吻她,最终只是抵住她额头。
"回家。"我说。
那晚筒子楼格外安静。林菲菲在304拆那块霉布,指尖被纤维刺得鲜血淋漓。我帮她挑刺时,发现她腰侧有个从未见过的纹身,墨迹很淡,像是反复洗过。
"她跳楼那天。"林菲菲任我擦拭那些血点,"我在少年宫考级,缝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凌晨三点,她被噩梦惊醒时,我们正在研究复原的图纸。她尖叫着坐起来,打翻了针线盒,顶针滚到床底。我弯腰去捡,摸到一个生锈的铁盒。
里面是一张褪色的《晨报》,社会版角落里有则五十字消息:"某居民楼女人坠亡,疑因精神失常"。报纸边缘粘着半张照片,年轻女人站在锅炉房前,手里举着"有毒"的检验单。
林菲菲把照片按在胸口,蜷缩成胎儿姿势。我躺下来环住她,她的背紧贴着我胸膛,心跳快得像要撞碎肋骨。窗外雨声渐歇,第一缕晨光爬上窗台时,她突然转身,带着血腥味和泪咸味的唇贴上我的。
那是个苦涩的吻。她的牙齿磕到我下唇,舌尖有铁锈味。当我们分开时,她在晨光中解开旗袍第一颗盘扣,露出锁骨下方的烟疤:"这是红浪漫的价码。"又指向腰间的日期纹身,"这是赎罪的价码。"最后握住我手腕上的护腕,"这个...是给你的价码。"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吻她腕间的夹板。那里渗出一点血,像朵小小的木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