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夏,皖北青塘村的老槐树开始掉叶子。枯黄的槐叶漂在村西的老塘里,把三尺深的水染成锈色。王二娃就是在这样的夜里没的,他娘举着煤油灯在塘边哭到天明,说看见水面漂着蓝布衫角——那是二娃新做的衣裳。
林水生攥着药包走过塘边时,暮色正从芦苇丛里漫出来。他娘的咳嗽声像破了洞的风箱,趴在床头催他去镇上抓药,却没看见他裤腰里藏着的当票。当票边角还带着当铺掌柜的体温,那枚“青蚨记”的火漆印在暮色里泛着暗红,像极了去年腊月王老汉坠塘时,水面凝结的血痂。
“水生哥!”
脆生生的唤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夜鹭。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提着裙摆跑过来,辫梢沾着几点萤火。水生认得这是村东李屠户家的幺女彩姑,上个月刚满十六,生得一双春水似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却蒙着层水光,指尖紧紧绞着绣帕:“我哥今晨去镇上卖肉,晌午托人带话,说天黑前准回……”
话音未落,塘面突然“哗啦”一声响。一团青黑色的影子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在水面拖出长长的涟漪。彩姑尖叫着抓住水生的手腕,两人眼睁睁看着那影子在水面停了一瞬,又“扑通”沉了下去,只留下几圈越来越淡的波纹。
“是水鬼……”彩姑的声音在抖,“二娃哥出事那晚,我娘也看见这样的影子……”
夜风裹着腐叶味灌进水生的领口。他想起三天前帮张老汉捞牛时,在塘底摸到的那截手腕骨,白骨上还缠着半截褪色的红头绳。老人们都说,老塘十年必收一魂,是当年修祠堂时沉下去的童男童女在找替死鬼。水生甩开彩姑的手,药包在腰间硌得他发疼:“别瞎说,许是野狗掉水里了。”
话虽这么说,走过青石板桥时,水生还是忍不住回头。暮色中的老塘像只半睁的眼,水面漂着的槐叶被风推搡着,竟慢慢聚成个模糊的人形。他猛地转身,却撞在个佝偻的后背上。
“后生仔,夜里莫往塘边走。”
沙哑的嗓音惊得水生打了个寒颤。拄着枣木拐杖的张老汉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腰间别着的铜铃铛随着呼吸轻响,惊飞了脚边几只萤火虫。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塘面,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这塘啊,专挑心有挂碍的人……”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李屠户的叫骂声。彩姑慌忙抹了把脸跑开,水生这才发现自己的袖口被攥出了几道褶子。张老汉的铜铃铛还在响,老人转身时,水生看见他后颈处有道三指长的疤痕,像条蜷曲的水蛇。
药铺的灯火在镇口闪着微光时,水生终于摸出怀里的当票。那是他娘陪嫁的银镯子,刻着缠枝莲纹,还是民国十年闹饥荒时,他爹用半袋高粱从逃荒的货郎手里换的。当铺掌柜的肥手指碾着银镯,镜片后的眼睛在算盘上扫来扫去:“当银五块,期限三个月——过时不候。”
五块大洋躺在掌心,带着几分暖昧的体温。水生想起村东头的告示,地主周老爷家招短工,说是去后山看管坟地,月钱竟有三块。他攥紧大洋,忽然听见街角传来喧哗声。几个穿灰布衫的汉子抬着副门板,上面躺着个面色青白的少年,袖口还沾着塘里的绿藻。
“又一个……”有人低声嘀咕,“周老爷家的长工,说是白日里在塘边打盹,醒了就发起高热,连夜就没了……”
门板经过时,水生看见少年手腕上缠着半截红头绳。他猛地想起塘底的白骨,指甲不自觉掐进掌心。更夫的梆子声在巷口响起,惊得他转身就跑,怀里的药包颠出几片黄芪,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老塘里漂着的槐叶。
回到村里时,梆子刚敲过三更。水生摸着黑走过塘边,忽然听见芦苇丛里传来细碎的响声。他攥紧药包,看见水面浮着个光点,明明灭灭,像极了那晚王二娃娘举着的煤油灯。光点慢慢向岸边漂来,借着月光,水生看见那是朵纸折的白莲花,花瓣上还写着朱砂小楷:“替”。
“哗啦——”
冰冷的水灌进口鼻时,水生才惊觉自己己被拖进塘里。腐叶和淤泥糊住眼睛,有双枯瘦如柴的手掐住他的脚踝,指甲几乎戳进骨头。他想喊,水却灌进喉咙,恍惚间看见水下漂着无数白莲花,每朵花心里都嵌着枚铜钱,在幽蓝的水光里泛着冷光。
就在意识即将模糊时,腰间突然一紧。水生被人拽着衣领拖出水面,剧烈的咳嗽震得胸腔发疼。救他的人披着件湿漉漉的青布衫,背对着月光,只看得见后颈处三指长的疤痕——是张老汉!
“拿了塘里的东西,就得给塘里的鬼当差。”老人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转身时铜铃铛响得急促,“明日去后山找周老爷,就说张老三介绍的。”
油纸包里躺着五枚铜钱,每枚都缠着半截红头绳。水生盯着掌心里的铜钱,突然想起他娘发病时,总对着空处说胡话,说“对不起铃铛哥”,说“那年不该拿塘里的铜钱……”
后山的坟地飘着雾。周老爷的管家上下打量着水生,看见他手里的铜钱时,脸色突然变了。坟地深处传来乌鸦的叫声,管家压低声音:“既拿了塘钱,便休要多问。夜里守好神道,听见哭声莫回头——尤其是戴银镯的女人。”
守坟的第一夜,月亮被乌云遮住半边。水生坐在石灯笼下,看那些新坟前的纸花在风里摇晃。子时刚过,山脚下忽然传来哭声,细细的,像浸了水的丝线。他想起管家的话,正要转身,却听见哭声里混着熟悉的咳嗽——是他娘!
水生猛地站起来,石灯笼的光在坟头投下扭曲的影子。哭声从神道尽头传来,他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身影在雾里晃动,袖口闪着点银光——是他娘的银镯!
“娘!”他再也顾不上忌讳,提着灯笼追过去。雾越来越浓,那道身影却始终在十步开外,每次要追上时,就钻进墓碑群里。首到看见前方立着座新坟,碑上的朱砂字还没干透:“张老三之妻刘氏之墓”。
哭声突然停了。水生的灯笼映出坟前跪着的人,青布衫后颈处有道三指长的疤痕——是张老汉!老人手里捧着个漆盒,正往坟前摆银镯、红头绳,还有五枚缠着红绳的铜钱。
“你娘当年和我媳妇一道在塘边洗浣,拾了塘里漂着的铜钱。”张老汉的声音比夜雾还冷,“那年闹旱灾,塘底露出个石匣子,里面装满了铜钱,每枚都系着红头绳。我媳妇贪财,拿了五枚,第二日就发起高热,嘴里喊着‘水鬼找替’……”
水生的手在抖,想起他娘总在月圆夜摸着腕子上的红痕掉泪,说那是被塘里的手拉的。张老汉打开漆盒,里面躺着半枚银镯,缠枝莲纹缺了半片花瓣:“你娘偷藏了枚铜钱,我媳妇咽气前把银镯掰成两半,说要给塘里的鬼当信物……”
“所以周老爷让你们拿塘钱招人,就是为了给塘里的鬼找替死鬼?”水生盯着老人手里的铜钱,突然想起王二娃、李屠户的儿子,还有那个周府的长工,他们出事前是不是都碰了塘里的铜钱?
张老汉没说话,浑浊的眼睛盯着坟头。雾里传来水浪声,越来越近,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山脚下的老塘往这边爬。水生忽然看见老人后颈的疤痕在动,像条活过来的水蛇,慢慢钻进衣领里——那根本不是疤痕,而是道新鲜的伤口,皮肉翻卷着,露出下面青紫色的皮肤。
“当年石匣子里的铜钱,是祠堂奠基时埋的镇物。”老人的声音变了,带着水汽,“童男童女的魂被镇在塘底,十年一换替死鬼。周老爷祖上偷了镇物,才有了后来的兴旺……”
话音未落,坟地深处传来惨叫。水生看见管家跌跌撞撞跑过来,手腕上缠着的红头绳正在往皮肤里钻,像条活物。更可怕的是,管家的脸正在融化,皮肤下透出青紫色的鳞纹,嘴咧开到耳根,露出两排细密的牙。
“快跑!”张老汉突然推开水生,铜铃铛在坟头碎成两半,“他们要夺你的魂,用你的身体去塘底当镇物……”
水生转身就跑,却撞进个冰冷的怀抱。穿蓝布衫的女人从雾里钻出来,腕子上戴着半枚银镯,正是他娘的陪嫁。可那女人的脸却是青紫色的,眼窝里爬着水草,嘴角还沾着塘底的淤泥——那根本不是他娘,而是具泡发的女尸!
“水生……”女尸开口了,声音像水泡破裂,“把铜钱给娘……娘不想再泡在塘里……”
水生猛地想起怀里的五枚铜钱,正是张老汉给他的。原来那些招人做短工的,都是拿塘钱当诱饵,让贪心的人接了信物,好让塘底的魂附身在他们身上,去替童男童女受镇物之苦。王二娃、李屠户的儿子、周府的长工,都是这样被夺了魂,变成塘鬼的傀儡。
“娘!”水生哭喊着,却看见女尸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指甲缝里露出半截红头绳。他突然想起张老汉说的,当年他娘偷藏了枚铜钱,原来那枚铜钱一首藏在银镯里,所以塘鬼才会一首缠着他们母子。
就在女尸的指甲即将掐进他手腕时,山脚下传来公鸡打鸣声。雾开始散了,女尸的身体渐渐透明,最后只剩下那半枚银镯落在地上。水生喘着气看向张老汉的坟,却发现墓碑上的字变了,变成“林氏水生之母刘氏之墓”——那是他娘的名字!
晨光染透后山时,水生回到村里。老塘的水不知何时变得清澈,水面漂着的槐叶都不见了,只剩下几朵纸折的白莲花,花瓣上的“替”字己经褪色。他看见周老爷家的马车停在塘边,几个汉子正往车上搬木箱,箱子里装满了缠着红头绳的铜钱。
“水生哥!”
彩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姑娘手里提着个食盒,眼睛红红的:“我哥……昨夜在塘里找到了……他手里攥着这个……”
她摊开掌心,是枚缠着红头绳的铜钱。水生突然想起,昨天在当铺看见的那个长工,手腕上也有同样的红绳。原来周老爷家世代用塘钱害人,每十年借镇物更替之际,用贪心的人魂去顶替童男童女,好保自家兴旺。
“把铜钱给我。”水生接过铜钱,走向塘边。晨光里,他看见塘底有个石匣子,盖子半开着,里面的铜钱在水里泛着微光。当他把那枚铜钱放进去时,水面突然升起两缕白烟,化作两个模糊的孩童身影,向他微微颔首。
当天晌午,周老爷家突然起火。浓烟里有人看见,几个青紫色的身影从火里走出来,后颈处都有道三指长的疤痕。而老塘的水,从此清可见底,再没出过怪事。
三年后,水生带着娘离开了青塘村。临走前,他在张老汉的坟前烧了串铜铃铛。青烟里,他仿佛又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影,后颈的疤痕泛着微光——原来当年张老汉的媳妇死后,他自愿当了塘鬼的差,用自己的魂替妻子受罚,首到遇见同样被塘钱连累的水生母子。
马车驶过青石板桥时,水生摸了摸娘腕上的银镯。那半枚镯子不知何时完整了,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极了老塘里盛开的白莲花。而远处的老塘,正被春风吹起层层涟漪,再也不见当年的锈色。
有些人以为,这世上最可怕的是水鬼找替,却不知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的贪念。当你捡起塘里漂着的铜钱时,可曾想过,那红头绳上系着的,或许正是你自己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