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塌厂区围墙的那夜,我正趴在备件库核对新到的轴承编号。李春桃穿着塑料凉鞋冲进来时,裤脚还在滴着水,深蓝色的工装背心紧贴着前胸,肩胛骨像两片收拢的蝴蝶翅膀。
"设备科连夜送来的货。"她把湿漉漉的发梢别到耳后,露出被雨水泡白的创可贴,"王师傅说让你现在就验收。"
我掀开油布时,浓重的防锈油味呛得人睁不开眼。赵美玲举着伞挤进门,碎花裙下摆沾满了泥浆:"刘科长亲自押车,说这批是上海产的甲级品。"她说话时睫毛膏晕成了黑圈,像是刚下夜班就赶过来一样。
我用游标卡尺卡住轴承的外圈:"公差超了五丝。"尺规在碘钨灯下泛着冷光。李春桃突然抓住我手腕:"内侧滚道有锈斑。"
刘科长的皮鞋跟敲击水泥地的声响传进我的耳朵:"大学生鸡蛋里挑骨头呢?"他西装口袋里插着一支英雄钢笔,金丝眼镜腿缠着白胶布,"耽误生产进度你担得起吗?"
王师傅的雨靴此时在门口剐蹭出刺耳的声响:"担不起就让质检科的来。"他工装前襟别着先进奖章,雨水顺着帽檐滴在了轴承包装箱上。
"你个老顽固!"刘科长踹翻了木箱,轴承滚落满地,"这月奖金你们三车间别想要了!"他转身时,我看见西装后摆沾着几点猩红——是包装箱上"优质品"印章的印泥。
凌晨三点时,七号机的轰鸣突然变成了金属撕裂般的哀嚎。等我冲过去时,李春桃己经掀开了防护罩,她胳膊上溅满了黑色油渍:"新换的轴承卡死了!"
这时赵美玲光着脚跑了过来,塑料凉鞋不知丢在了哪里:"整组经纱全绞进去了!"她膝盖上的擦伤又渗出了血珠,混着油污首往下淌。
王师傅用听针贴着变速箱外壳听时,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主轴位移超过三毫米。"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设备科送来的轴承合格证上,"拆!"
拆解持续到晨光微熹。李春桃用煤油清洗零件时,突然举起个滚珠:"椭圆度超差八微米。"她手指在游标卡尺上移动,工装背心的系带滑落了肩头。
赵美玲端着搪瓷缸挤了进来:"炊事班给熬的红糖姜汤。"她短裙侧边的开线又长了两寸,露出大腿上被飞梭划过的旧疤,"刘科长在厂长办公室拍桌子呢。"
窗外这时传来了尖锐的刹车声,设备科的小货车正往仓库运新木箱。王师傅突然把扳手砸向墙壁:"这是要喝工人的血啊!"
当暴雨又来的时候,李春桃在维修间铺开图纸。她头发用纱管扎成了一团,脖颈后的痱子红得发亮:"我计算过主轴载荷,这批轴承的额定寿命只有标准值的60%。"
我盯着她手绘的应力分布图,突然听见更衣室方向传来了哭喊声。赵美玲的碎花裙挂在了消防栓上,正被刘科长拽着手腕:"你们三车间的人就会打小报告?"
"放开她!"我抄起管钳子就冲了过去。刘科长西装袖口的金纽扣刮破了赵美玲手腕:"小东西还想英雄救美呢?"他突然向我逼近,酒气混着发胶味喷在我的脸上,"信不信我让你看仓库看到退休?"
当李春桃举着曝光表出现时,闪光灯亮得人睁不开眼:"刘科长,您刚才的话我都录下来了。"她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索尼随身听,"需要我放给纪检组听吗?"
刘科长松手的瞬间,赵美玲跌进了我的怀里。她裙摆的泥浆蹭在我的工装裤上,银耳钉刮过了我的下巴:"...他上周就这样摸过小崔..."
王师傅举着大锤砸开新木箱时,暴雨正猛烈敲击着铁皮屋顶。他撬开轴承的密封袋,防锈油里泡着的竟是再生翻新件。李春桃用金相砂纸打磨滚道:"看,原始磨损纹都没去掉呢。"
这时厂区的广播突然刺啦作响,厂长通知召开紧急会议。王师傅摘下安全帽,白发被雨水粘在额头上:"你俩去技术科取检测报告。"他往我手心塞了团油纸包,里面是盖着七个红章的举报材料。
我俩穿过暴雨如注的厂区时,赵美玲突然攥住我手腕:"你衣服破了。"她扯下发带绑住我工装袖口的裂痕,玻璃珠贴着我的手臂首发烫。我这才发现她的左脚踝肿得像馒头,却硬是踩着断跟凉鞋走了半里路。
技术科的老周锁着门:"刘科长刚来过。"他透过门缝递出文件夹时,手指在发抖,"检测数据被改了三次。"墨迹在暴雨前的潮气里洇成了蓝雾。
李春桃突然翻开最后一页:"原始记录用针孔打印机打的,改不了。"她指着装订孔边缘的齿痕,"这是五月十七号的存档编码。"
回车间的路上,赵美玲的凉鞋终于彻底断开。她赤着脚踩进积水坑时,我瞥见她脚背上的烫伤疤痕——是去年夏天被热油管烫的。回到车间后李春桃默默脱下自己的塑料凉鞋递给赵美玲:"我穿劳保鞋值班。"
这时王师傅在车间门口抽着旱烟——他居然破天荒没在禁烟区抽烟。看见我们时,他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准备换新主轴,通宵。"转身时,我看见他后腰的止痛膏被血渍浸透,在工装上洇出巴掌大的暗斑。
更衣室的挂钟指向午夜十二点时,赵美玲蜷在纱包堆上睡着了。她裙摆的碎花在月光下褪成了青白色,腿上的伤痕像幅残缺的地图。李春桃用棉纱蘸着煤油帮我擦手:"你虎口裂了。"她呼吸间的栀子花香盖过了机油味。
凌晨西点,最后一组齿轮啮合时,王师傅突然瘫坐在油污里。他扯开工装领口,胸口紫红的瘢痕像一朵糜烂的花:"明天...把备件库的账本...交给纪委..."
当晨光穿透油污斑驳的换气扇时,七号机重新开了起来。李春桃把栀子花插在防护罩缝隙,花瓣沾着黑色油污,像凝固的血。赵美玲在更衣镜前补着口红,突然转头问我:"你说,咱们这算不算生死之交?"
这时厂区广播突然播放起《咱们工人有力量》,盖住了设备科小货车的引擎声。王师傅在工具柜底层摸出一个铁盒,里面是1985年的劳模奖章。他把奖章别在我的工装胸口时,手抖得怎么也扣不上别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