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年夏季的一天，郑小军正蹲在棚户区的铁皮屋里接线，断指捏着的打火机“咔嗒”一声窜出了火苗。三十台二手织机挤在西十平的空间里，化纤布料都堆到了天花板，王雪送他的防尘口罩早被机油染成黑黄色。
“这批外贸单今晚必须赶完！”作坊老板踹翻脚边的丙酮桶，刺鼻的液体瞬间渗进了地缝。郑小军摸出农机轴承改的扳手，劣质电闸迸出火星的瞬间，他想起了七号机最后一次轰鸣——那声临终的呜咽和此刻的电流声如出一辙。
李春桃此时在三百米外的废墟里喂鸡，忽然听见一阵爆炸声。压锭纪念碑的方向腾起了一股黑烟，混着化纤燃烧特有的蓝紫色火焰。她抄起剁骨刀冲向了浓烟，镀锌鸡笼在她身后咣当倒地，去年卡铁丝的劳模奖章在尘土里泛着冷光。
棚户区的巷道像被揉皱的经纱，消防车卡在拐角进退不得。王雪裹着湿被单撞开了铁皮门，蓝色的工装裤脚蹿着火苗：“布料堵死了通道，小崔她们还在三楼！”
我踩着七号机的齿轮箱翻上了围墙，望见郑小军正用雷管炸窗户。他残缺的左手握着引爆器，农机轴承在火光中烧得通红——那是我教他用机床废料改的，本为开山采石，如今成了最后的逃生工具。
当浓烟灌进鼻腔时，我摸到墙上的消防栓。铸铁阀门锈得死紧，王雪突然抡起拆迁队遗留的撬棍：“让开！”她胸前的烫伤疤抵着金属杠杆，尘肺病的哮鸣音混着金属扭曲的尖叫。
水流喷涌的瞬间，我瞥见阀门的铸造日期——1998年4月。当年清花间起火时，正是这批消防栓集体失灵。水柱冲开堵塞通道的布料，露出周振海私账的残页在火中蜷曲，澳门赌场的公章烧成了灰蝴蝶。
李春桃在二楼窗口架人梯，剁骨刀劈开防盗网的火星落在了她的发梢。小崔从浓烟里递出一个铁盒，1998年的劳保手套里裹着新生儿襁褓——这是火灾前夜她在布料堆里发现的弃婴。
郑小军踹开变形的铁门时，丙酮桶二次爆炸。气浪掀翻了三台织机，农机轴承像霰弹般嵌进墙里。我拽着他的衣领往安全通道拖，摸到后颈的烫疤——那是七号机漏油时留下的。
“账本...铁盒...”他咳出带化纤丝的血痰，“在...在印花机下面......”话音未落，承重梁轰然倒塌，三十年的纺织记忆在钢筋扭曲声中化为了齑粉。
这时王雪突然扯开消防水带缠住横梁，尘肺病的肺叶在高压水枪反冲下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李春桃趁机抢出铁盒，剁骨刀在火场划出银亮的纬线。
黎明时分，废墟上飘着致癌的焦糊味。赵美玲用胰岛素针管挑开铁盒，1998年的考勤表裹着盘磁带。播放键按下的瞬间，周振海的声音混着织机轰鸣传来：“清花间温度传感器换地摊货，省下的钱打澳门账户......”
这时拆迁队长的鳄鱼皮鞋踩碎了磁带盒：“非法建筑引发火灾，全责！”他金表反光里，我认出烧焦的布料正是当年出口日本的瑕疵品——本该销毁，却流入了黑作坊。
李春桃这时突然举起了剁骨刀劈向了废墟，七号机的齿轮残件在火星中显现。三百只幸存的鸡在焦土上啄食，喙尖沾着带血的化纤丝，像在编织新的经纬。
火灾鉴定报告贴在了压锭碑残骸上时，郑小军正在看守所吞药片。他隔着铁窗递出张烟盒纸，上面画着黑作坊电路图——地线接在拆迁队的临时变压器上。
王雪在职业病医院咳出了化纤结节，CT片上的阴影像一团未燃尽的布料。小崔抱着弃婴哼唱着《纺织姑娘》，孩子腕上系着消防水带残片，在月光下泛着水波纹。
我蹲在废墟里拼凑七号机的齿轮，1992年的钢印在焦痕中若隐若现。夜风卷起周振海私账的灰烬，澳门赌场的流水数字飘向养鸡场新筑的篱笆——那里插着拆迁队的警示牌，在星空下如一块块未完工的梭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