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顶棚的换气扇叶轮积满了棉絮时,我正攥着游标卡尺测量七号机的齿轮间隙。李春桃的栀子花香从十九号机位飘过来,混着机油味钻进我的鼻腔。她今天换了一件鹅黄色的无袖背心,两根工装背带勒在锁骨上,汗珠顺着麦色皮肤滑进衣领,她趴在织机上穿经线时我看到了里边的粉色。
"大根!"赵美玲的百褶裙扫过满地棉球,"你帮我看一下西十六号的停经片。"她弯腰时,绑在辫梢的玻璃珠碰到我手背,凉得我一激灵。我瞥见她膝盖上结痂的擦伤,应该是昨天被刺毛轴划的。
我刚起身脑袋就撞上横梁,王师傅的搪瓷缸在工具箱上砸出闷响:"巡机不带听诊器?"他脖子上挂着自制的不锈钢听针,活像武侠片里不入流的大侠。
这时李春桃突然小跑着过来,帆布鞋底沾着一层棉蜡:"王师傅,十九号机的经轴跳动超差三丝。"她递过记录本时,我瞥见手她腕内侧用蓝圆珠笔写的公式——是齿轮模数的计算式。
王师傅的听诊器按在织机侧板时,我注意到他手背的老年斑在震颤。突然,他扯开防护罩吼道:"谁往油箱里掺的菜籽油?"
赵美玲的银耳钉晃了晃:"昨天夜班老周说锂基脂用完了..."话音未落,王师傅的扳手己经砸在纱管箱上:"这是要机毁人亡啊!"
在清理油箱时,我发现油液里飘着一片栀子花瓣。抬头时正撞见李春桃慌张的眼神,她胸前的工号牌歪斜着,露出了半张夹在塑料膜里的全家福。
"这是你的?"我捏着花瓣问。她的麻花辫扫过我手背:"赵姐说能除异味。"突然又压低声音,"别让王师傅看见,他说过不准在机台上摆私物。"
换油进行到第七桶时,赵美玲提着铝壶走了过来:"歇会儿喝点汽水。"她短裤口袋里露出半截《大众电影》,封面上刘晓庆的红裙比车间的警示灯还要扎眼。
王师傅这时突然从传动箱后探出头:"当这儿是茶馆呢?"他的工装袖口滴着黑油,"去查查二十号机的送经棘轮。"
当我钻进机台底部时,后腰突然被硬物硌到。摸出来是一个铁皮糖盒,里面装着栀子花干和半截铅笔头。盒盖内侧刻着"5.1劳动奖——李春桃"。
"找到了吗?"李春桃的声音隔着钢板传来。我把糖盒塞进工具包:"棘轮齿尖磨损超标了,得换..."猛然间我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她的闷哼。
等我钻出来时看见她蹲在导纱轨旁边,背心右肩带己经断开,露出半截粉色的胸衣肩带。我慌忙转身,工装裤却被飞梭勾住。王师傅的怒吼声在耳边炸响:"闭眼挺尸呢?赶快处理断纱!"
我处理完二十台机子的油路己经是日头西斜了。在洗手池前,赵美玲正用煤油搓洗裙摆的油渍:"听说文化宫周末放《庐山恋》,我有两张电影票..."她话音未落,李春桃端着饭盒撞了进来,铝饭盒里码着整齐的腌黄瓜。
这时王师傅突然出现在更衣室的门口:"今晚突击检修七号机。"他甩过来一串钥匙,"你去备件库领斜齿轮。"
车间备件库里的霉味都呛鼻子,我在第三层货架上摸到标注"7#-斜齿"的木箱。掀开箱盖时,几只潮虫从齿轮缝隙钻出来——本该泛着蓝光的淬火齿轮上布满了锈斑。
"领个备件要半年啊?"王师傅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举起了齿轮:"这是个次品。"他抓过齿轮往水泥地上砸了两下,断裂面露出蜂窝状的气孔。
李春桃这时举着手电筒出现在门口:"上个月设备科刚验收过这批货。"她工装裤上别着一朵蔫了的栀子花,花瓣边缘己经变成褐色。
王师傅突然剧烈地咳嗽,手帕上晕开竟是暗红色的血点。他抬脚踹翻了齿轮箱:"明天起你管备件验收。"转身时,我看见他后腰上别着的止痛膏药边角,膏药底下是紫红色的瘢痕。
晚九点的下班铃响过三遍,我蹲在七号机前抄铭牌参数。李春桃悄悄放了个饭盒在工具柜上,掀开竟是冒着热气的菜肉包子。她左手虎口贴着胶布,食指缠着纱布——是下午修断纱时被铜钩划的。
"赵姐给的电影票。"她突然塞来一张电影票,"她说...说她那天要去相亲。"票根上还沾着纺织女工互助会的公章。
这时女更衣室的灯泡突然炸了,黑暗中有个女工尖叫。我摸到门框时撞上一个温软的身躯,李春桃的栀子花香近在咫尺。她急促的呼吸喷在我的喉结:"柜子...第三个抽屉有蜡烛。"
我把火柴划亮时,看见她脖颈后的痱子粉印子,还有藏在工具箱底层的《机械设计手册》。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七号机断裂的齿轮上,那些气孔像是无数个张开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