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梧桐树的蝉鸣哑了嗓子，我蹲在七号机底下，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两个透亮的洞。汗水顺着脊椎流进裤腰，在深蓝布料上洇出个歪扭的"16"——正是我十六年的工龄数。公告栏前挤满了汗津津的工装背心，王雪的水红色短裤紧贴大腿，手指在计算器上戳得啪啪响："三十年工龄换11580？这钱连郑小军妹妹两次透析都不够！"
李春桃的养鸡场这时飘来发酵饲料的酸臭味。她正在给一千只罗曼褐鸡拌食，工装裤脚沾着干结的鸡粪，废铁板改的饲料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远处厂区的喇叭此刻突然炸响，惊得鸡群扑棱翅膀，羽毛混着棉絮粘在饲料袋的"安全生产"红字上。
压锭纪念碑前支起了三张办公桌，泛黄的《工龄买断确认表》在热浪里卷着毛边。财务科的小会计扶了扶眼镜，镜腿缠着医用胶布："每满一年补386，这是市里定的数。"他背后的运钞车开着门，成捆的现金在防弹玻璃后泛着青白的光。
刘婶这时突然抖开劳保布，05年的全勤奖状铺满了台阶："要签就在这上签！"她的布拉吉内衬缝着周振海贪污案的剪报，汗湿的布料下透出"抚恤金"三个铅字。保安队长老周攥着橡胶棍走了过来，人造革皮鞋碾过郑小军的断指纱布，黄脓沾在鞋底拉出黏丝。
"李春桃当年主动下岗的补贴呢？"我这时突然吼了一嗓子。三十八台机床同时震颤，七号机的断针警报在车间深处呜咽。我摸到裤兜里的鸡蛋——今早李春桃塞的，蛋壳上还粘着鸡饲料。
养鸡场的铁丝网外，二十筐鸡蛋在晨露里泛着温润的光。李春桃正往泡沫箱垫劳保布，手指被苇条划破的口子渗着血。这些布是厂里当年发的劳保品，经纬间还嵌着九八年的棉籽壳。
"大根昨晚没回？"王雪骑着倒骑驴过来，鹅黄吊带裙被汗水糊在背上。她掀开筐盖，露出底下压着的工龄计算公式："姐妹们的签字表，春桃姐给掌掌眼。"
李春桃用镀金梭子挑开麻绳，表格上的红手印让她瞳孔一缩。那些手印大小不一，边缘晕开的血渍像凋谢的栀子——郑小军的断指印格外扎眼，五个血圈缺了最末一截。
车间更衣室飘着樟脑丸的呛味。张大根翻出十六年的劳保用品：二十八双手套摞成棉山，五顶安全帽的系带早己糟烂。王雪的水红背心铺在长椅上，后背的烫伤疤拼出七号机传动图："用这些抵工龄钱！"
"使不得！"郑小军突然撞开门，薄荷绿的工装裤膝盖裂着口子。他完好的手攥着改锥，在墙面刻出480的凹痕："去年断指赔的钱，刚够买这些劳保手套。"
李春桃的鸡蛋筐就在这时滚进了车间。泡沫箱裂了口，蛋黄顺着"安全生产标兵"奖状往下淌。她没进车间门，隔着积灰的玻璃窗比划：左手比三，右手划圈——是当年他们检修设备时的暗号。
审计局石狮子的眼珠子瞪着三百份工龄证明。我蹲在台阶上，十六年的工资条用棉纱串成册，九八年的蓝墨水褪成丧幡似的灰绿。王雪突然撕开劳保布横幅，水红背心上的汗渍拼出血红的"命"字。
穿制服的人出来时，李春桃正在对面喂麻雀。镀金梭子撒出的饲料，在审计局台阶前拼出"386+94"——正是当年压锭时每万锭的补贴标准。麻雀突然惊飞，郑小军妹妹的透析袋被风卷起，挂在石狮子张开的獠牙上。
暮色漫过养鸡场时，李春桃给最后一只鸡剪喙。镀金梭子沾着血痂，在饲料袋划出歪扭的算式。我带回的工龄确认表上，鲜红的手印多出一列——那是审计组新添的"岗位补贴"。
"明天去轻纺城卖鸡蛋。"她突然说。压锭纪念碑的裂缝里钻出株棉苗，在晚风里抖着嫩叶。三百只鸡突然齐声啼叫，盖过厂区七号机的断针警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