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梧桐叶上的蝉鸣忽然断了。西百多个孩子挤在操场裂缝交错的混凝土台阶上，劣质校服短裤被晒得褪成了粉白色。李春桃站在锈蚀的旗杆下，真丝衬衫后背洇出汗渍，栀子花标本胸针在阳光下像枚灼人的火漆印。
"同学们请看这里！"物理老师老徐突然举起自制的教具——用细纱机轴承改装的日晷。他磨破的西装裤膝盖处打着车间帆布补丁，"这是你们最后一课，我们来计算旗杆投影长度......"
王雪带着二十多个挡车女工从侧门涌进来，薄荷绿吊带裙外罩着纯棉工装，水红色短裤下沿沾着新鲜的机油。她们抬着三台老式缝纫机，针板上还卡着出口订单的枣红色西装料。
"春桃姐，"王雪把缝纫机踏板踩得咔咔响，"刘婶她们在教育局门口支摊子了，用瑕疵布拼的横幅......"她锁骨下的红疹被粉底盖住，边缘却渗出淡黄的脓水。
赵美玲踩着十公分细高跟踏上讲台，枣红色西装裤在胯部绷出凌厉的褶皱。她举起扩音器时，水晶指甲在塑料外壳上刮出刺耳声响："经审计组核实，子弟学校用地将并入新车间的建设用地......"
家长席突然炸开了哭嚎。穿工装裤的男人们举起褪色的安全帽，女工们的水红色短裤在推搡中卷起边角，露出大腿内侧被纱线勒出的旧伤。我看见李春桃的银镯子深深嵌进掌心，劳模奖章在人群里闪着冷光。
"还我孩子课桌！"刘婶突然掀开缝纫机头，抽出成捆的数学作业本。泛黄的纸页在热风中翻飞，1998年的应用题还写着"某纺织厂年产棉纱十万锭......"
当六个穿藏青制服的人从后门进来时，老徐正用粉笔在地上画受力分析图。粉笔灰落在他的破皮鞋上，和车间清花间的棉尘混成了一片。"请配合清场。"领头的那个人举起了封条，胶水还没干透。
这时李春桃突然冲向器材室。我跟过去时，看见她正把化学试剂瓶往工具包里塞，淡蓝工装裙被盐酸蚀出蜂窝状小孔。"这是去年替六号车间检测棉脂用的......"她声音发颤，睫毛膏在眼下晕成灰色溪流。
初三二班的女孩们挤在生物实验室门口。她们用手术钳夹着轴承滚珠校服纽扣，在日光灯下拼出细纱机传动简图。"张叔叔，"扎马尾的女孩拽我衣角，"能把七号机的断针送给我们吗？当毕业纪念......"
赵美玲的高跟鞋声此刻在走廊回荡。她举着数码相机拍摄封存过程，镜头忽然对准墙上的光荣榜——1997年物理竞赛获奖名单里，周振海女儿的名字被刀片刮得支离破碎。
"小心！"王雪的尖叫从楼下传来。我们冲到窗口时，看见三个女工正用打包带捆住老丰田织机的零件，薄荷绿吊带裙肩带滑落到肘部。她们要把这些送到教育局当"教具"，的肩头还留着车间蒸汽阀烫的疤。
李春桃这时突然解下栀子花胸针别在旗杆上。真丝衬衫被汗水黏在后背，勾勒出脊柱两侧凸起的骨节。"去把更衣室的备用工装都拿来，"她转头对王雪说，"给孩子们当书皮。"
夕阳西沉时，审计组的人开始往卡车上搬课桌。老杨蹲在操场的裂缝边，用三角板丈量着缝隙宽度："九五年扩建时水泥标号不够......"他突然把量角器砸进裂缝，塑料碎片溅到我了的劳保鞋上。
"接着！"王雪从二楼窗口抛下一捆扎好的作业本。薄荷绿裙摆像片飘摇的经纱，在热风中露出大腿内侧贴着的退热贴。作业本在空中散开，1999年的作文题目《我的纺织厂父母》雪片般落进装废棉的卡车。
李春桃在器材室门口堵住审计组的人。她举起贴着"三班倒专用"标签的润滑剂瓶子："这是当年夜班工人提神的樟脑油，现在......"瓶口突然迸裂，淡黄液体在封条上蚀出"作弊"两个字。
最后一台缝纫机被抬出校门时，刘婶突然踩动踏板。枣红色西装料在针尖下绽开线头，拼成"还我教室"的血红大字。女工们的水红色短裤在暮色中连成片，像是经年褪色的抗议横幅。
"等等！"扎马尾的女孩追着卡车奔跑，轴承纽扣在水泥地上蹦跳。她校服口袋里掉出个玻璃瓶，1997年封存的棉籽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李春桃蹲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用棉纱管蘸着红墨水批改作业。真丝衬衫袖口被盐酸蚀出破洞，露出腕间我送她的银镯子。我摸出工具包里的七号机断针，发现针眼处穿着半截栀子花瓣。
夜风卷着棉絮从操场裂缝钻进来时，赵美玲在讲台上敲打计算器。"六十万教育经费，"水晶指甲在键盘上跳着圆舞曲，"正好够买二十台自动络筒机......"
月光此时突然被乌云吞没。远处的新车间亮起刺目的氙气灯，像只贪婪的独眼。李春桃把最后一本作业塞进工具包，忽然转头问我："结婚申请书写'职业'那栏......该填下岗工人吗？"
王雪在楼下按响缝纫机铃铛。薄荷绿裙摆掠过装废棉的卡车，像株倔强生长的棉铃。女工们的水红色短裤在车灯下忽明忽暗，裤脚沾着的不是棉絮，是撕碎的《少年儿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