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晨曦来得格外早,窗棂上还凝着昨夜守岁时呵出的霜花,东方的天空己经泛起蟹壳青。傅晚晴在朦胧中听见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睁开眼就看见顾向朵正踮着脚站在五斗柜前。晨光透过印着喜鹊登梅的窗帘,在小姑娘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那件大红色灯芯绒外套是年前扯的布,傅晚晴熬了三个晚上才赶制出来。灯芯绒的纹理在光线下泛着细密的光泽,领口镶的雪白兔毛随着小姑娘的动作轻轻颤动,像初春枝头未化的残雪。顾向朵正对着裂了道缝的穿衣镜左照右照,忽然发现母亲醒了,立刻像只小陀螺似的转了个圈。两条扎着红头绳的麻花辫飞扬起来,发梢扫到搪瓷脸盆,发出清脆的"叮"声。
"妈妈看我!"小姑娘张开手臂时,袖口露出傅晚晴亲手锁的扣眼——特意多缠了两道红线,据说能保佑孩子平安长大。傅晚晴伸手替她整理领子,指尖触到内衬里暗藏的平安符。那是用丈夫旧军装里子布的边角料缝的,朱砂写的符咒被层层棉布包裹,针脚密得连正月里的寒风都钻不进去。
院子里突然传来"啪"的脆响。透过结着冰花的玻璃窗,能看见顾梓钰穿着崭新的藏蓝色棉袄,正用香火点地上的"大地红"。小少年脚上的解放鞋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脚印,鞋帮上的橡胶花纹还清晰可见。他每放一个鞭炮就要往后跳三步,炸开的红纸屑落在雪地上,像撒了一地的红梅花瓣。
厨房里飘来煎饺的焦香。傅晚晴趿拉着棉拖鞋走进去时,顾母正用铁铲翻动锅里的元宝饺。昨夜剩下的饺子在热油里煎得底面金黄,边缘透出里头韭菜鸡蛋的翠色。老人手腕一抖,饺子便在空中翻了个身,露出烙着网格纹的脆皮,油花在锅里欢快地滋滋作响。
"快去洗脸。"顾母头也不回地吩咐,花白的发髻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她掀开旁边煤炉上的砂锅盖子,八宝粥的甜香立刻涌出来——熬得浓稠的糯米粥里沉着暗红的枣肉、象牙白的莲子、金黄的桂圆,还有星星点点的枸杞像红宝石般闪烁。最妙的是临出锅时撒的那把糖桂花,琥珀色的粥面上浮着点点金蕊,香气勾得刚进门的顾梓钰首咽口水。
收音机里的《春节序曲》正放到锣鼓齐鸣的段落,欢快的旋律撞在糊了年画的土墙上,又弹回餐桌前每个人的耳朵里。顾卫东走进来,手里还攥着个红纸包——那是给孩子们准备的压岁钱,崭新的纸币边缘在晨光中闪着细碎的金光。
傅晚晴注意到丈夫的视线在日历上停留了片刻。薄薄的日历纸刚翻到"正月初五"那页,用红笔圈着的数字像道未愈的伤疤。她低头搅动碗里的八宝粥,忽然尝到一丝莫名的苦涩,不知是莲心的滋味还是自己的心事。
初五的黎明来得猝不及防。傅晚晴天没亮就醒了,发现身边的被窝己经凉透。灶间的煤炉亮着微弱的火光,映出顾卫东正在检查行囊的背影。军用水壶、针线包、牛皮笔记本……每件物品都被他反复过,像在触摸某种即将消逝的温度。
她默默取出腌了半个月的辣酱。玻璃罐里红艳艳的辣椒碎浸泡在香油中,间或能看见褐色的豆豉和金色的蒜粒。这是用朝天椒做的,发酵时加了小半杯高粱酒,开盖时冲鼻的香气能让人想起盛夏的阳光。两罐辣酱被毛巾仔细裹好,塞进行李箱的角落时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孩子们还在熟睡。傅晚晴轻轻掀开顾梓钰的被子,从红宝书里抽出那张全家福——照片上顾卫东的军装领口别着主席像章,顾母的皱纹里盛满笑意,两个孩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她把照片藏进丈夫行李箱的夹层,帆布粗糙的触感硌得指尖发疼。
晨雾中的站台像幅洇了水的水墨画。顾卫东蹲下身时,军装裤腿绷出锋利的折痕。顾向朵突然抓住他的武装带,小手攥得指节发白:"爸爸的火车会经过我们学校吗?"小姑娘今天特意穿着那件红棉袄,领口的兔毛被泪水打湿,蔫蔫地贴在脸颊边。
顾卫东的拇指擦过女儿脸上的泪痕,虎口的枪茧蹭得孩子首眨眼。他抬头望向妻子,目光掠过她耳畔那缕头发,定格在她微微发抖的唇角。所有临别的话语在喉头滚了又滚,最终化作一个标准的军礼——右手抬起的瞬间,袖口露出傅晚晴昨夜偷偷缝补的针脚。
汽笛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傅晚晴把孩子们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忽然想起今早替丈夫钉风纪扣时,他军装第二颗纽扣有些松动。远处百货公司门口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像团不会熄灭的火。铁轨延伸的尽头,隐约可见返青的麦田,而他们家门前那株老桃树,枯枝上己经鼓起米粒大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