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筒子楼的走廊，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公共厨房里飘出的油烟裹挟着各家各户的年味，在楼道里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不知是谁家炸丸子的香气最先窜出来——肉馅里拌了剁得极细的荸荠末，在滚油里"滋啦"一响，金黄的丸子便像小太阳似的在铁笊篱里打转。紧接着是红烧肉的酱香，八角桂皮的辛香里藏着冰糖化开的甜，勾得人喉头发紧。
傅晚晴的糖醋排骨正在砂锅里咕嘟作响。上好的肋排斩成寸段，先在油锅里煎得两面金黄，此刻正裹着琥珀色的酱汁微微颤动。她往锅里撒了把炒香的白芝麻，酸甜的香气立刻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出去。隔壁家五岁的虎子正扒着门框偷看，突然"哇"地哭起来，被他妈拽着胳膊往回拖："馋猫！回家妈给你炸麻叶！"
顾母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包饺子，老藤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面团在她掌心揉搓成粗细均匀的长条，菜刀起落间，剂子便如珍珠般滚落在案板上。老人布满皱纹的手腕轻轻一抖，擀面杖下的面皮就旋转着舒展开来，边缘薄得能透光，中心却留着恰到好处的厚度。
"奶奶看我！"顾向朵踮着脚趴在桌沿，小手抓着面剂子使劲一按，结果成了歪歪扭扭的三角形。她学着奶奶的样子往皮上放馅料，肉馅却从破洞漏出来，急得鼻尖都冒了汗珠。顾梓钰蹲在旁边拍手，突然打了个喷嚏，面粉扑簌簌落在他的睫毛上，活像只偷吃糯米粉的花猫。
顾卫东举着新买的"工农兵"牌相机，黑漆机身在他掌心泛着沉稳的光泽。他眯起左眼调整焦距，取景框里是母亲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扇形阴影，是妻子挽起袖口露出的纤细手腕，是两个女儿鼻尖上的面粉。"咔嗒"一声，胶片卷动的机械声混着孩子们的嬉闹，将这一刻封存在暗盒里。窗台上的水仙突然"啪"地绽开一朵，清冽的香气悄悄融进满屋的烟火气中。
暮色像滴入清水的墨汁，渐渐在天空中晕染开来。不知哪家先点燃了第一挂鞭炮，碎红纸屑随风飘上窗台。傅晚晴解下围裙，发现蓝布上不知何时溅了滴酱油，像朵小小的梅花。八仙桌早己摆开，榫卯接缝处还留着去年除夕烫出的焦痕——那是顾梓钰偷玩火柴惹的祸。
桌子中央的葱烧鱼昂首翘尾，鱼身划开的刀纹里嵌着碧绿的葱丝。滚烫的豉油浇下去时，鱼皮立刻绽出细密的金纹，香菜末在热气中微微颤动。糖醋排骨叠成宝塔状，琥珀色的糖浆拉出晶莹的丝，每块排骨都挂着恰到好处的肉筋。拔丝地瓜刚出锅时，顾卫东用筷子挑起一缕糖丝，金线在灯泡下闪闪发亮，足足拉了三尺长才断开。
爆炒牛肉还滋滋冒着油泡，青红椒的鲜亮衬得肉质愈发。顾母特意摆了个青花海碗装饺子，元宝似的饺子挤挤挨挨，薄皮透出里头粉红的虾仁、嫩黄的鸡蛋和翠绿的韭菜。角落里的小碟里堆着腊八蒜，紫皮蒜瓣浸成了翡翠色，醋香里带着丝丝甜意。
"妈，您坐这儿。"顾卫东扶着母亲坐到上首，红木椅背上的雕花被得发亮。他开瓶时，竹叶青的酒塞发出"啵"的轻响，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玻璃杯，立刻浮起细密的气泡。顾母举杯的手有些发抖，银白的发丝在耳边轻颤，昏黄的灯光在她皱纹里流淌成温暖的溪流："真好，今年团圆了。"
傅晚晴看见丈夫喉结滚动了几下。这个在边境哨所零下西十度都不皱眉的男人，此刻眼眶红得像桌上的山楂糕。他给母亲夹的鱼腹肉雪白细腻，挑尽了每一根小刺。顾梓钰突然嚷着要喝汽水，妹妹的筷子却偷偷伸向糖醋排骨，结果碰到了酱油碟。深色的液体在桌布上漫延，像幅写意的水墨画。
守岁的长夜在春晚的歌声中缓缓流淌。孩子们裹着新棉被在沙发上打盹，被面上"吉祥如意"的金线刺绣在台灯下流光溢彩。顾母讲年兽的故事时，窗外突然炸开一朵烟花，七彩的光透过红纸剪的窗花，在水泥地上投下变幻的图案。傅晚晴轻轻抚平被角，发现小女儿手心里还攥着颗水果糖——糖纸己经揉皱了，正是顾卫东清晨排队时买的那包。
厨房的煤炉上坐着铜壶，水汽顶得壶盖"噗噗"作响。顾卫东悄悄把相机装回皮套，金属扣合上的声音像声温柔的叹息。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整栋筒子楼都沸腾在爆竹声里，而他们的小屋却沉浸在饺子汤的热气中，窗上的霜花渐渐融化成春天的形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