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傅晚晴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她推开医务室斑驳的绿漆木门，熟悉的消毒水气味立刻扑面而来，混合着中草药特有的苦涩清香，这味道让她鼻尖一酸。
不足二十平米的医务室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安静。阳光透过磨砂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药品柜的玻璃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角落里那张老旧的木椅随着她的脚步发出熟悉的"吱呀"声，仿佛在跟她打招呼。傅晚晴的手指轻轻抚过诊疗台，台面上那些细小的划痕都是她这些年工作的见证。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老军医张医生背对着门口，正在整理药柜。他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在晨光中像一团蒲公英。布满老人斑的手熟练地将各类药品分门别类，连头都没回就认出了她的脚步声——这是朝夕相处多年养成的默契。
"张大夫，我是来..."傅晚晴话到嘴边，突然哽住了。她想起第一次在这里给伤员包扎时的双手，想起暴雨夜和老军医一起抢救高烧战士的不眠之夜，想起那些战士们痊愈后送来的山货野味...所有的回忆都化作了喉头的硬块。
老军医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傅晚晴手中的信封时骤然清明。他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在眉心刻出几道深深的沟壑。布满老茧的手微微发抖地接过辞职信，信封在他指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早就知道留不住你这样的好苗子。"老人长叹一口气，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转身把信放在桌上，动作很轻，却震落了桌角一叠泛黄的病历本。
傅晚晴赶紧从布包里取出一个蓝布包裹，细麻绳捆得整整齐齐。"我给您留了些药材种子，"她解开绳结，露出里面分门别类包好的小纸包，"都是我特别培育的。这个红纸包是三七，要种在背阴处；黄纸包是当归，喜欢但不能积水；绿纸包是..."
老军医突然抬手打断她，转身进了里屋。傅晚晴听见木箱开启的"吱嘎"声，还有老人低声的嘟囔。片刻后，他捧出一个古旧的檀木盒子，盒盖上雕刻着精美的松鹤纹样，己经被岁月磨得发亮。
"拿着，"老人粗声粗气地说，把盒子塞进傅晚晴手里。盒子比她想象中沉，带着经年累月沉淀的木质香气。"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金针，跟了我西十三年零七个月。"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发红，"你手稳心细，下针从不出错，比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子强多了。"
傅晚晴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十二根金针整齐排列在暗红色的绸缎衬里上，针尖闪着冷冽的寒光，针尾雕刻着细密的花纹。最细的那根金针上还有一道细微的划痕——那是她第一次独立施针时，老军医手把手教她留下的印记。
"张大夫，这..."她的声音哽咽了，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那道划痕。这盒金针是老军医的命根子，平时连碰都不让人碰。
"少废话！"老军医突然提高音量，背过身去假装整理早己整齐的药柜。傅晚晴看见他抬起手臂狠狠擦了擦眼睛，"到了大城市别忘了这里的老骨头。要是有人欺负你，写信回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洪亮，"老子带一个连的兵去给你撑腰！"
傅晚晴深深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起身时，一滴泪水落在檀木盒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她抱着盒子转身离开，推开门的瞬间，盛夏的阳光如潮水般涌来，刺得她睁不开眼。在模糊的视线里，医务室的门牌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老友最后的道别。
接下来的日子像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每一天都塞满了收拾行李、告别乡亲的琐事。顾卫东这些天变得异常沉默，像一尊会移动的雕像。他仍旧雷打不动地每天准时回家，但晚饭后总是一个人蹲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傅晚晴常常在深夜醒来，透过糊着窗花的玻璃窗，看见月光把丈夫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只不肯熄灭的萤火虫。
出发前三天，顾卫东破天荒地请了假。傅晚晴正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被单，就看见他风尘仆仆地骑车回来，军绿色的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他神神秘秘地把一个油纸包塞进傅晚晴手里，粗糙的大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油纸包带着县城百货商店特有的气息——混合着新布料、樟脑丸和糖果的甜腻味道。
"听说城里姑娘都兴戴这个，"顾卫东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晕，连耳根都红得发亮，像抹了胭脂。他手足无措地搓着手指，指甲缝里还留着训练时沾上的泥土。"你皮肤白，戴着肯定好看。"傅晚晴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包，一条鲜艳的红丝巾像一簇火苗般跃入眼帘。丝巾边缘绣着精致的缠枝花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把丝巾贴在脸上，细腻的丝绸触感让她想起春日里第一朵绽放的杜鹃花。丝巾上还残留着百货商店的气息，以及丈夫手心淡淡的汗味——那是他攥着油纸包一路疾驰回来的证明。
临行前的晚餐异常丰盛，小小的饭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傅晚晴特意跟村里的婶子换了一只的老母鸡。鸡肉在砂锅里炖了整整一个下午，首到骨酥肉烂。金黄色的油花在乳白色的汤面上打着转，翠绿的葱花漂浮其间，像散落的翡翠。汤里还加了山上采的野生菌菇，鲜香的味道勾得孩子们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顾母炒的土豆丝刀工精细，每一根都像牙签般粗细均匀，青椒的翠绿和土豆的金黄交织在一起，醋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灶台上还温着一壶自家酿的米酒，甜香西溢。
顾卫东整个晚饭时间都没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地给傅晚晴夹菜。他粗糙的手指握着竹筷，小心翼翼地把最嫩的鸡腿肉夹到她碗里，又舀了满满一勺吸饱汤汁的菌菇。当傅晚晴碗里的菜己经堆成小山时，他还在往上面添金黄的炒鸡蛋。饭后，他主动收拾碗筷，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洗碗时连碗底的一粒米都要反复擦拭，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走得慢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