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警局的办公室弥漫着陈年咖啡、旧纸张的独特气味。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哈蒙德警官油腻的桌面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他刚灌下最后一口冷掉的咖啡,满足地咂咂嘴,看向坐在对面、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年轻实习警员——埃利奥特·瑞德。
“瑞德,”哈蒙德将空纸杯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角落的垃圾桶,“医院那边,你怎么看?那个叫杰西卡的姑娘。”
瑞德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摊在面前的一份文件。文件上贴着一张略显潦草的速写画像,是根据玛莎大婶小镇的几人详细的口供绘制的嫌疑人维克多的面部特征。画像上的眼睛空洞,却仿佛透着一股无形的凶悍。旁边是寥寥数语的初步报告,指向上层说的“恶性凶杀案”,并初步关联了“可能的毒品交易纠纷”。
“吓坏了,啥也没看见。”哈蒙德自顾自地继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合情合理。那种场面,没晕过去就算胆子大了。我看她跟这案子关系不大,就是个倒霉的目击者,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老萨米那边…”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们自己的人火并,自己会‘处理’。我们按流程走,别太深入,免得惹一身腥。最后定性个‘涉毒人员暴力冲突致死’,归档完事。明白吗?”
瑞德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眼神平静,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审视。他没有看哈蒙德,目光再次落回维克多的画像上,手指极其轻微地划过画像上那道扭曲的鼻梁线条。
“她害怕,”瑞德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却清晰地传入哈蒙德耳中,“但不仅仅是害怕现场。”
哈蒙德皱起眉,有些不耐烦:“废话!谁经历那种事不害怕?还能有什么?”
“她的恐惧里…有别的成分。”瑞德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对警察的…不信任。很深。”
哈蒙德嗤笑一声,带着过来人的不屑:“小地方,谁没点破事。被偷个鸡摸个狗,我们没及时破案,就觉得我们不办事。正常!行了,别钻牛角尖了,菜鸟。这案子复杂得很,水太深,不是我们能趟的。按我说的做,报告写好点。”他站起身,拍了拍瑞德的肩膀,力道不轻,“记住,我们是维持秩序的,不是当超级英雄的。有些秩序…有它自己运行的规则。”
瑞德没有应声,只是看着哈蒙德离开的背影,然后又低下头,长久地凝视着画像上维克多那双被画师赋予的、空洞却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双眼。他拿起一支铅笔,在画像边缘空白处,极其轻微地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新的一天,阳光慷慨地洒在宠物医院明亮的玻璃窗上。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动物特有的、并不难闻的气息,构成这里日常的背景。笼子里的小狗发出呜咽,等待检查的猫咪在航空箱里好奇地张望。
维克多站在不锈钢手术台旁。他穿着深色的工装裤和一件洗得发白的墨绿色T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刚消毒完的手术器械,金属的冰冷触感透过棉布传递到指尖。他的动作精准、稳定,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那张棱角分明、带着旧疤和歪鼻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一张精心锻造的冷漠面具。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偶尔掠过的幽光,泄露着面具下并非全然死寂。
艾登,诊所里永远带着点乐天气息的老兽医,抱着一叠病历本凑了过来。他看着维克多,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丝不赞同。
“嘿,维克多,”艾登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松,试图打破那层无形的冰壳,“今天可是个大日子。杰西卡出院了。你不去接她?好歹…你也是把她从火坑里拖出来的人。”他顿了顿,观察着维克多的反应。
维克多擦拭手术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父母去了。”
艾登叹了口气,把病历本放在旁边的台子上,倚着手术台,首视着维克多僵硬的侧脸:“就因为这个?维克,你知道杰西卡…她需要朋友。需要你。她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现在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老天,她眼睁睁看着她教过的学生们…”艾登的声音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气,“你把她救出来,然后就像丢开一件麻烦东西一样把她丢在医院?现在连面都不露?维克多,你这样会让她伤透心的!她会觉得你后悔救了她,或者…或者你觉得她是个麻烦!”
维克多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那柄闪着寒光的手术刀,静静地躺在他掌心冰冷的棉布上。他低头看着它,锋利的刃口映出他扭曲变形的倒影。艾登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他试图冰封的心湖。湖面下的熔岩瞬间翻涌,灼痛感沿着神经蔓延。
伤心?
是的,他会让她伤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但让她伤心的,仅仅是不去接她吗?
维克多的思绪猛地坠入黑暗的深渊。
是我。
靠近我,本身就是一种诅咒。
杰西卡那双清澈、总是带着一丝倔强和善意的眼睛…它们不该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记忆的碎片带着血腥味翻滚上来:
那间燃烧的仓库!杰西卡绝望的哭喊!如果不是他恰好在附近…如果不是他发了疯一样冲进去…她早己化为焦炭。那次“意外”,真的是意外吗?还是因为他与她走得稍近,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
然后是工厂…那片人间地狱!杰西卡吓得蜷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如纸,手臂上狰狞的伤口,眼中是濒临崩溃的恐惧和无助。她离死亡,只差一步。而这一步,是谁带来的?
维克多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坚硬的金属刀柄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内心的灼烧。
艾登说得对。他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