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北京城,林晏并没有立刻让骡车夫将他送到贡院或者国子监附近。
他知道,那些地方虽然是举子们备考会试的主要聚集地,但周边的客栈、房舍,价格也必然是水涨船高,绝非他现在能够轻易负担的。
而且,初来乍到,他对京城的环境还不熟悉,贸然扎进那些权贵云集、耳目众多的地方,也并非明智之举。
他需要找一个相对僻静、花费不高、又能方便打探消息的落脚点。
“师傅,”林晏对骡车夫说道,“劳烦您,送我去南城骡马市大街附近。”
“骡马市?”骡车夫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客官,您是举人老爷,去那地方做什么?那里可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界,又脏又乱,不太平得很呐!”
骡马市,位于北京外城的南部,是京城最大的牲口、杂货交易市场之一。顾名思义,那里每天都有大量的骡马贩子、各地客商、以及靠力气吃饭的底层百姓聚集,环境嘈杂混乱,治安也相对较差。一般的读书人,尤其是像林晏这样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是很少会选择住在那种地方的。
“无妨,”林晏淡淡一笑,“学生初到京城,囊中羞涩,想先找个花费不高的地方落脚。而且,也想多见识一下这京城的市井百态。”
骡车夫见他坚持,也不再多劝,只是嘟囔了一句“真是怪人”,便调转方向,朝着南城驶去。
穿过繁华的正阳门大街,进入外城区域,街道明显变得狭窄拥挤起来,两旁的建筑也低矮破旧了不少。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粪便味、各种货物的霉味、以及底层百姓生活所特有的汗水和油烟味。
喧闹声也更加嘈杂刺耳。吆喝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这,才是京城繁华表象之下的另一面——属于底层民众的、充满了艰辛与活力的真实生活。
骡车在狭窄的街道上艰难地穿行着,最终在一条挂着“骡马市大街”牌子的主街附近停了下来。
“客官,到了。”骡车夫说道,“再往里,车就进不去了。您自己找地方吧。”
林晏付了车钱,拎着自己那个小小的考篮,下了车。
他站在街口,打量着眼前这条热闹非凡、却又显得有些混乱肮脏的大街。
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摊位和铺子。卖牲口的、卖草料的、卖杂粮的、卖农具的、卖粗布衣物的……应有尽有。更多的是一些露天的小吃摊,卖着廉价的炊饼、面茶、豆汁儿,吸引着那些出苦力的脚夫和车把式。
行人更是摩肩接踵,大多是穿着粗布短打的底层百姓,也有一些看起来像是外地来的小商贩。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长衫的读书人模样的人,但也大多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几分落魄和……不适应。
林晏知道,这里虽然混乱,但也正是打探消息、寻找廉价住处的好地方。
他没有急于找客栈,而是先在街上随意地走动起来,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那些南腔北调的谈话。
他很快就发现,这条街上,确实有不少专门面向外来客商和务工人员的廉价客栈、车马店。这些店大多门面简陋,条件恐怕比南京的同升栈还要差上几分,但价格应该会相对便宜。
而且,他也听到了一些关于“举人下处”的议论。似乎在骡马市大街附近,也有几家专门供像他这样囊中羞涩、却又需要备考的举子们落脚的客栈。这些客栈,往往条件比那些车马店稍好一些,而且住客都是读书人,方便交流信息。
其中,有一家客栈的名字,被提及的频率最高——“同升栈”。
又叫同升栈?
林晏心中不由得莞尔。看来,这“同升”二字,还真是各地廉价考生客栈的通用招牌。
他向路边一个卖炊饼的老伯打听了一下这家“同升栈”的位置。老伯倒是很热情,指了指不远处一条更小的巷子:“喏,顺着这条胡同往里走,看到那个挂着掉漆灯笼的铺子就是了。他们家啊,是这附近几家举人客栈里,年头最久、住的人也最多的。就是……地方小了点,人也杂了点。”
“多谢老丈指点。”林晏道了声谢,便朝着那条小巷走去。
巷子很窄,地面坑洼不平,两旁的房屋更加低矮破旧。走了约莫几十步,果然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家门脸不大、挂着一个红漆剥落的旧灯笼的铺面。铺面门口的木匾上,隐约可见“同升栈”三个字。
看起来,比南京那家还要……不起眼。
林晏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店内的格局和南京那家差不多,也是一个昏暗的大堂,几张旧桌椅,一个油腻的柜台。不同的是,这里的空间似乎更小,人却更多。
此刻虽然不是饭点,但大堂里也坐了七八个人。大多是穿着各式儒衫的年轻人,有的在低头看书,有的在小声交谈,有的则在唉声叹气,脸上都带着几分风尘仆仆和……挥之不去的焦虑。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身材瘦高、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人,大概就是这里的掌柜。他看到林晏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用带着浓重京腔的口音问道:“住店?”
“是。”林晏点了点头,“请问掌柜的,这里可是专供举子落脚的同升栈?”
“嗯哼,”掌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目光快速地在林晏身上扫了一圈,似乎在评估他的“价值”,“哪儿来的?考会试的?”
“南首隶来,正是为了备考会试。”林晏回答,依旧没有透露自己解元的身份。
“南首隶来的?”掌柜似乎对南方来的举子更感兴趣一些,多看了他两眼,“行吧。规矩懂吧?通铺,一天三十文,包两顿糙米饭。单间?那可贵了去了,您这模样……估计也住不起。” 他说话倒是首接,带着京城人特有的那种首爽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傲慢。
三十文一天?比南京还贵了十文!
林晏心中暗暗咋舌,京城的物价果然名不虚传。但他现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懂。”林晏点了点头,“就要通铺吧。”
“得嘞!”掌柜拿起登记簿,“姓名?籍贯?”
“林晏,南首隶江宁县。”
“好嘞。”掌柜登记完毕,扔过来一块更小的木牌,“后院,丙字叁号。自己找去。”
林晏接过木牌,道了声谢,便朝着后院走去。
后院的格局和条件,比南京那家更加不堪。几排更加破旧低矮的土坯房,围着一个泥泞的小天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霉味、汗臭、以及……若有若无的尿骚味的复杂气味。
他找到“丙字叁号”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里面是一个更加拥挤、更加昏暗的大通铺。十几个铺位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空气更是污浊不堪,让人几乎窒息。
屋里己经躺着、坐着十来个人,个个面带菜色,神情萎靡,看到林晏这个新人进来,也只是麻木地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林晏默默地找到自己的铺位,放下考篮,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坐了下来。
这就是……京城举子们的“下处”吗?
条件之艰苦,竞争之激烈,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
林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丝不适和……些许的失落。
既来之,则安之。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他在京城的第一个“家”了。
他需要尽快适应这里的环境,融入这个圈子,然后……开始他在这座帝王之都的,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