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落下，墨迹在泛黄的草纸上晕染开来。林晏的心彻底沉静了下来。周围的一切干扰，无论是那令人作呕的恶臭，还是蚊蝇恼人的嗡嗡声，亦或是身体传来的阵阵虚弱感，似乎都消失不见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考卷，以及胸中那奔涌不息的文思。
他开始奋笔疾书。八股文，又称制艺、时文，是明清科举考试的主要文体。其结构死板，格律森严，对仗、声调、用典都有着苛刻的要求，常常被后世诟病为束缚思想、扼杀创造力的罪魁祸首。但在林晏看来，任何一种规则，既是束缚，也是舞台。真正的高手，恰恰能在最严苛的镣铐之下，跳出最惊艳的舞蹈。而此刻的林晏，就如同一个戴着镣铐的舞者，正试图在这方寸之间的考卷上，展现出他与众不同的才华。
他严格遵循着八股文的起承转合、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固定程式。每一个部分，都字斟句酌，力求符合规范。但在那看似死板的框架之内，他却巧妙地融入了自己独特的思想和见解。
破题：“圣人立言，本乎民心之向背，以定社稷之安危也。” 开门见山，首接点出“民心”是衡量“社稷”价值的根本，巧妙地将“君”的地位置于“民心”与“社稷”之后，暗合“民贵君轻”之意，却又没有首接挑战皇权，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承题：“盖民惟邦本，本固则邦宁，此千古不易之理。故历代明君，莫不以安民、富民为治国之要务。” 承接破题，进一步强调“民”作为国家根本的重要性，并引出“明君”的行为准则，为后续论述张本。
起讲：“夫子言‘民为贵’，非谓民可凌驾于君上，实乃阐明君权之所系，社稷之所依，皆在万民……” 开始正式阐述义理。林晏在这里，巧妙地运用了“偷换概念”的手法。他先是“否定”了“民贵君轻”最容易引起争议的“民可凌驾于君上”的解读，安抚了可能的“政治不正确”风险。然后，话锋一转，将“民贵”的核心，解释为“君权”和“社稷”都依赖于“民”，从而在不违背主流意识形态的前提下，极大地提升了“民”的地位和重要性。
林晏的笔越写越快，越写越顺。他将自己前世所学的逻辑思辨能力，巧妙地运用到了八股文的论证之中。他的论点清晰，论据充足，论证过程更是层层递进，环环相扣，严密得如同精密的几何推理。
在阐述“民心向背”的重要性时，他不仅仅局限于引用古代圣贤的语录，更是隐晦地结合了自己对明朝历史走向的了解，暗示了如果朝廷不能体恤民情、减轻赋役、澄清吏治，长此以往，必然会动摇国本，引发动荡。
在行文风格上，他力求简洁、精准、有力。摒弃了许多时文常见的华而不实、空洞无物的辞藻堆砌，而是用最平实、最首接的语言，去阐述最深刻、最切实的道理。这种洗练老成的文风，与他年轻的年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在那严谨的论述之中，偶尔还会闪现出一两句极具灵性、发人深省的警句，如同画龙点睛，让整篇文章的气韵为之一振。
而就在林晏沉浸在创作的之中，文思如同泉涌般喷薄而出时，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体内那股神秘的“墨心”之力，似乎也受到了某种引动。那股冰冷、深沉、带着一丝怨念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开始影响着他的笔触和文风。原本纯粹的浩然之气中，似乎悄然融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锋芒和……隐晦的戾气？一些词语的选择，一些句式的表达，在不经意间，似乎变得更加犀利，更加尖锐，更加具有穿透力。
这种影响是细微的，如同在清泉中滴入一滴墨汁，起初不明显，但渐渐改变了泉水的色泽和味道。林晏对此毫无察觉，只觉得自己此刻状态前所未有的好，思维异常清晰，下笔如有神助，仿佛不是自己在写文章，而是有某种更强大的力量在引导着他的笔尖。他甚至隐隐感觉到，随着文章的不断深入，随着胸中那股不平之气的不断抒发，他体内那股因为疾病和虚弱而郁结的气息，似乎也随之畅通了一些。
时间，在指尖的墨香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己经从微明变成了大亮，喧嚣的市声也隐隐传来。贡院之内，除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咳嗽声或叹息声，一片寂静。
林晏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但他毫不在意。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笔尖那最后一个句读之上。终于，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林晏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他放下笔，揉了揉有些酸胀的手腕，看着眼前这篇洋洋洒洒、墨迹淋漓的文章，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些许的疲惫感，同时涌上心头。
他不知道这篇文章能否得到考官的青睐，但他知道，这己经是他目前所能发挥出的最高水平。他将自己两世为人的感悟，将胸中积郁的不平之气，将对未来的期盼和对命运的抗争，都倾注在了这篇看似死板的八股文之中。成败，在此一举。
他默默地将考卷吹干，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明显的错漏之处。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得只剩下一小块的、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平静而深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