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里响起了沉闷的钟声,宣告着县试第一场正式开始。号舍外传来脚步声和低语声,负责发放考卷的差役将一张印着题目的考卷塞进了林晏的号舍。林晏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略微有些紧张的心情,伸手接过了考卷。
考卷纸质比他自带的草纸稍好,但也有限,是常见的、略微泛黄的官纸。上面用清晰的楷体字印着此次县试第一场的题目。明朝县试通常考两场或三场,第一场往往是考“经义”,即从西书中截取一句或一段话,让考生根据程朱理学的观点,用八股文的体裁进行阐述。
林晏凝神看去,卷首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民为贵”。
题目出自《孟子·尽心下》,原文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一个非常经典,但也非常考验功底和见识的题目。说它经典,是因为这句话几乎是儒家民本思想的核心体现,历代科举考试中出现的频率都非常高。说它考验功底,是因为越是经典的题目,前人注疏越多,想要写出新意,写出深度,就越发困难。考生不仅要熟知《孟子》原文和朱熹的集注,还要旁征博引,阐述自己独到的见解,同时严格遵守八股文的格律要求。
林晏看着这三个字,眉头微微皱起。这个题目,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在明朝这个皇权日益强化的时代,公开强调“民为贵,君为轻”,是需要极大勇气和智慧的。写得太浅,流于表面,拾人牙慧,定然无法获得高分。写得太深,言辞过于激烈,触及“君本”思想,又可能被考官视为“异端邪说”,甚至招来祸患。如何在程朱理学的框架内,既阐发出民本思想的精髓,又不至于逾越雷池,其中的分寸拿捏,最为考验考生的水平。
林晏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脑海中开始快速地运转起来。原主的记忆中,关于这句“民为贵”的各种注疏、范文,如同潮水般涌现。朱熹是如何解释的?前朝大儒们又是如何阐发的?本朝有哪些知名的文章是围绕这个题目展开的?这些信息如同无数碎片,在他脑海中碰撞、组合、筛选。
与此同时,他来自现代的灵魂,也在以一个更加宏观、更加批判性的视角审视着这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两千多年前,孟子能提出这样的思想,无疑具有划时代意义。它体现了早期儒家对于民生疾苦的关怀,以及对统治者权力的警示。然而,在漫长的封建社会演变中,这种朴素的民本思想,往往被统治阶级所歪曲、利用,甚至阉割。所谓的“民贵君轻”,更多时候只是一种停留在口头上的政治口号。真正到了实际操作层面,“君”的意志,永远凌驾于“民”和“社稷”之上。尤其是在明朝,经历了洪武、永乐两代雄主的集权统治,皇权达到了空前的顶峰。“君为轻”三个字,几乎成了某种禁忌。
那么,这篇文章该如何破题?如何立意?林晏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他想到了自己穿越以来的遭遇,想到了祖母的咳血,想到了王绍的嚣张跋扈,想到了路边那无人收敛的白骨,想到了贡院差役的刁难和羞辱……一幕幕画面如同尖锐的针刺痛着他的神经。
所谓的“民”,在这世道下,究竟是什么?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是随意欺凌的蝼蚁?还是……构成这个国家、这个社稷最根本、最坚实的基础?一股难以言喻的郁结之气,在他胸中升腾激荡!他有话要说!他想借着这个题目,借着圣贤的言语,发出自己的声音!不仅仅是为了应付考试,更是为了宣泄心中那股不平之气!
当然,他不能像愤青一样首接批判皇权,那无异于自取灭亡。他必须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用最严谨的八股格式,用最符合程朱理学逻辑的方式,将自己的思想巧妙地融入其中。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股文的每一个环节都有严格规定。
林晏开始在脑海中构思文章结构。他要强调“民心向背”对于“社稷安危”和“君位稳固”的重要性,将“民”的重要性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要论证“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警示统治者若横征暴敛、无视民生,最终只会动摇国本。他要引申出“得民心者得天下”的观点,但要巧妙地将其包装在“君行仁政,则民心自附,社稷自固”的框架内。
思路渐渐清晰。一股浩然之气,似乎也随着这番思索,在他心中缓缓凝聚。这股气,并非完全是儒家经典所赋予的,更多的是他两世为人、历经苦难后沉淀下来的那份对底层疾苦的共情,对公平正义的渴求,以及对这操蛋世道的无声控诉!他要将这股气,这股意,这股积郁己久的愤懑与希望,都倾注到笔端!
林晏睁开眼睛,目光明亮而坚定。他拿起那支粗糙的竹管笔,饱蘸浓墨。笔尖悬于纸上,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激动!窗外似乎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蚊蝇嗡嗡声,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恶臭依旧顽固。但林晏己经浑然不觉。他的整个心神都沉浸在即将落笔的文章之中。砚台里磨出的,不仅仅是墨汁,更是他心中的血与泪。笔下即将凝聚的,也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他胸中那股不屈的浩然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