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蜜糖的胭脂,缓缓晕染江都的青石板路。“梦锦天章”绸缎庄的鎏金招牌在夕照中流转着琥珀色光晕,飞檐下悬着的湘妃竹帘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二楼临窗的美人榻。沈梦雨斜倚在软缎靠垫上,素手轻转缠枝莲纹的白瓷茶盏,看楼下人潮如织——戴珍珠步摇的贵妇人正围着新到的孔雀羽线绣品低声赞叹,背着竹篓的绣娘踮脚张望橱窗里的苏绣样图,就连赤足追闹的孩童,也被门廊下悬着的茉莉香囊勾住了脚步。
茶雾袅袅升腾,在她眼前织就朦胧的纱。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惊散了她飘远的思绪。沈梦雨望着远处天际的火烧云,忽然想起刚接手绸缎庄那日,满柜积压的素色粗布堆得比人还高。那些彻夜不眠的夜晚,她伏在案头绘制新纹样,银针在指尖扎出细密血珠。如今江南百间绸缎庄星罗棋布,从苏杭的锦绣坊到金陵的云锦阁,每间店铺的梁柱雕花、每季新品的配色方案,皆是她亲手打磨的心血。
“在想什么?这般出神。”带着雪松香气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沈梦雨回头,见萧景琰负手立在雕花门前,玄色锦袍上暗绣的云纹随着步伐若隐若现,腰间螭纹玉佩相撞,发出清越声响。她唇角弯起月牙,鬓边茉莉随动作轻颤:“在算着,这月又能多开几家义学堂。”说着推开檀木匣,纤长手指划过账本上密密麻麻的红批,“上个月绸缎庄盈利颇丰,足够再招收三百名学童。”
萧景琰接过账本,目光却落在她染着茶渍的指尖。茉莉花香混着龙井的清苦在室内萦绕,他忽然轻笑:“你这生意经愈发精到,再过些时日,本王的王府库房怕是要改作你的账房了。”话音未落,沈梦雨己从妆奁取出个绣着并蒂莲的丝绒荷包,嗔怪地拍在他掌心:“王爷若是眼红,这绸缎庄的钥匙即刻奉上。”
萧景琰握住她的手,指腹着她掌心因常年握笔生出的薄茧,忽然俯身将她圈在榻上。夕阳透过窗棂在他眼底碎成金箔,他声音低得像浸了蜜:“本王要的不是钥匙。”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沈梦雨耳尖泛红,正要推拒,却被他握住手腕按在软枕上。唇瓣相触的瞬间,案上茶盏轻晃,溅出几滴琥珀色茶汤。
晨光微露时,城郊义学堂的白墙下总会响起朗朗书声。沈梦雨常戴着帷帽前来,看孩子们用湖笔在宣纸上临摹《千字文》,听女童们清脆地诵读《木兰辞》。那日她瞥见角落蜷缩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将省下的口粮掰给更小的孩子,眼眶当即泛起水雾。当夜萧景琰便陪着她整理冬衣,烛光下,他修长的手指笨拙地系着棉袍系带,还不忘打趣:“王妃菩萨心肠,本王只好做这打杂的小厮。”
秋雨如万千银针,将赵府钉死在灰蒙的天幕下。湘妃竹帘凝着水珠,顺着竹纹蜿蜒而下,像极了崔明月脸上未干的泪痕。她死死攥着青瓷茶盏,指节因用力过度泛起青白,釉面在掌心压出细密的裂纹。窗外孩童清亮的歌谣随风飘来:“梦雨织云锦,善行满江都”,这声音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烙在她溃烂的心上。
铜镜里映出她扭曲的面容,浓重的青黑盘踞眼下,精心描绘的远山眉晕染成一片灰褐,倒像是两道狰狞的伤疤。昨夜的场景又在脑海中回放——赵世杰醉醺醺撞开房门,衣袍上沾着醉仙楼的胭脂香,怀里还搂着个男伶。他打翻的酒壶,将她绣了半月的鸳鸯枕泡得面目全非。“这个狗杂碎!”她突然将茶盏狠狠砸向铜镜,瓷片飞溅间,三个月前赵父那副虚伪的嘴脸在记忆里浮现:“崔家小姐贤良淑德,正是我儿良配。”原来他们早知道,知道赵世杰逛青楼、养男宠,却还是将她推入这无底深渊。
十二岁那年的上元节突然清晰如昨。她故意撞翻沈梦雨手中的莲花灯,看着那身月白襦裙在泥水里狼狈不堪。那时的沈梦雨只会咬着唇默默流泪,而她居高临下地笑着。可现在呢?沈梦雨成了人人称颂的江都王妃,而她被困在这阴冷的赵府,听着丈夫在外荒唐的丑闻,还要强颜欢笑应付那些明嘲暗讽的贵妇们。
“夫人,姑爷又在醉仙楼……”丫鬟雀枝话音未落,忽觉一阵冷风掠过。抬头时,只见崔明月握着的青瓷茶盏己布满蛛网状裂痕,指节因过度用力泛着青白,连袖口的珍珠滚边都在剧烈颤抖。
寂静中,楼下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崔明月缓缓起身,绣鞋碾碎了满地瓷片,尖锐的摩擦声刺得雀枝脊背发凉。梳妆台上,那面被翡翠簪子划出裂痕的铜镜,此刻正映出她扭曲的笑容——猩红的唇色晕染开来,眼底翻涌着癫狂的恨意,倒像是深闺里爬出的厉鬼。
“醉仙楼?”崔明月忽然伸手,掐住雀枝的下巴,指尖的丹蔻几乎要戳进皮肉,“他是搂着哪个狐媚子在喝酒?还是抱着哪个小白脸在调笑?”话音未落,她突然松手,抓起案头的金剪,对着梳妆台上沈梦雨的画像狠狠刺去,“凭什么她能凤冠霞帔,我就要独守空闺?!”她想起沈梦雨在宴会上云淡风轻的微笑,想起百姓们望向她时崇敬的目光,更想起萧景琰看沈梦雨时眼底化不开的温柔。这些画面像一把把钢刀,剜着她的心。
“凭什么?!”她对着满地狼藉嘶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纹路滴落在青砖上。突然,她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弯腰捡起一片锋利的瓷片。月光落在碎片边缘,泛着森冷的光,她将碎片抵在手腕上,眼神疯狂而决绝:“沈梦雨,我就算下地狱,也要拉着你一起!”窗外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砸在湘妃竹帘上,将她的笑声撕成碎片,混着雨声,在空荡的院子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