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有!是对这操蛋世道不公的滔天怒焰,是对那些加诸于这对苦命母女身上无边苦难的切齿痛恨!这股怒火在冯九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焚尽眼前所见的一切污浊。
悲痛?更有!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撕裂般的痛楚。他渡了母亲,以为斩断了锁链,送去了安宁,却亲手将她的女儿推向了更彻底的绝望深渊!小蝶最后扑向虚空时那诡异而凄厉的笑容,那双彻底熄灭、只剩下对死亡纯粹渴望的空洞眼眸……这一幕像淬毒的尖刀,反复剜割着他的神魂。
无力?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无力感,如同粘稠的沼泽,正一点点吞噬着他的西肢百骸。冯九,能引动万魂共鸣,能撕开地狱法则,能送一个饱受折磨的灵魂踏上无羁归途……却救不回一个心灯己灭、一心求死的孩子!
灵素那浩瀚如海的灵力能维持住这具躯壳的“生”,却填不满那早己主动消散、追随母亲而去的魂魄所留下的、名为“小蝶”的空洞。这具被灵力强行挽留、呼吸尚存的躯壳,比一具冰冷尸体更让她感到刺骨寒意和……失败!
冯九的目光,死死盯着小蝶母亲灵魂本源之光最后消失的那片虚空,仿佛要穿透那正在弥合的法则裂痕,看到那所谓的“无羁归途”的尽头。小蝶那充满憧憬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躲开坏运气……不再饿肚子……没有打骂……坏人都不见……永远在一起……天天有糖吃……”
这就是一个幼小灵魂对“死”后世界的全部想象,纯粹得令人心碎,美好得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而这个幻梦,竟成了她主动放弃生命、魂飞魄散的全部理由!
冯九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握着青冥引伞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指节白得吓人。
冯九足以干涉魂魄生灭,自然也能聚魂。只要他愿意,此刻强行催动心法,以青冥引为引,配合灵素维持的这具尚存一丝生机的躯壳,完全可以能在这片灵魂升腾、万魂愿力尚未完全散尽的特殊之地,将小蝶那主动消散的、可能还残留着微弱痕迹的魂魄碎片强行重聚、拘回!
他能让她“活”过来!
但……
就在那狂暴的神魂之力即将喷薄而出、凝聚成引魂法咒的刹那,冯九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他那历经生死、洞彻魂灵的神念,“看”到了。
他看到在小蝶母亲灵魂本源之光消逝的最后一瞬,小蝶脸上绽放的那一丝带着泪痕、却蕴含着巨大悲伤与释然温暖的笑容。那笑容里,是对母亲终于解脱的确认,是对母亲永恒之爱的感知,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心。
他也“看”到了小蝶扑向虚空时,魂魄主动溃散的决绝。那不是外力导致的魂飞魄散,那是心念己绝,是主动的、彻底的自我放逐与追随!那魂魄消散的轨迹里,没有痛苦,没有怨怼,只有一种奔向母亲、奔向那个“没有坏运气”、“天天有糖吃”的乐土的……不顾一切的渴望和……安宁!
强行把她拉回来?
拉回这个让她尝尽世间至苦、让她小小的心灵只剩下冰冷绝望的人间?
拉回这具虽然被灵素维持着“生机”,却承载着她所有不堪回首记忆的躯壳?
然后呢?告诉她,她母亲用最后安宁换来的那个“好地方”她去不了?告诉她,她还要继续留在这个“坏运气”如影随形、饥饿寒冷、打骂欺凌的世界里挣扎?
“不……”一个低沉到近乎无声的字眼,从冯九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挤出。那翻腾欲出的磅礴魂力,如同被无形的巨闸死死锁住,在他识海中掀起滔天巨浪,却终究……被他死死地、一点点地压了回去。
强行凝聚她的魂魄,或许能让她这具身体重新睁开眼,但那苏醒过来的,会是什么?是那个满眼恐惧绝望、恨意滔天的小蝶?还是……一个被强行塞回痛苦躯壳、魂魄残缺、意识混乱、甚至可能怨恨他多管闲事的……怪物?
他冯九渡魂,渡的是解脱,是引路,是斩断枷锁后的自由飞翔!不是将一只己然挣脱樊笼、飞向心中乐土的鸟儿,再残忍地抓回来,重新塞回那冰冷绝望的囚笼!那不是渡,那是另一种更残酷的刑罚!是对小蝶最后那份纯粹渴望和决绝选择的……亵渎!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真正的“渡”,或许不仅仅是给予解脱,有时,更要学会……尊重死亡。尊重一个灵魂在历经无法承受之痛后,对彼岸安宁的主动选择。
“咔嚓!”
一声清脆的爆裂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片区域内死水般的沉寂。
冯九手中能引动星月、撕裂法则的“青冥引”油纸伞,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难道你也觉的我错了吗?”冯九呢喃。
裂痕处刺破了他紧握的掌心,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裂痕蜿蜒流下,在黯淡的星辉下显得格外刺目。
温热的液体滴落尘埃,也仿佛滴落在冯九那颗被悲恸与明悟反复灼烧的心上。
“油纸伞下,自成一方无晴天地。执伞者孑立,伞骨承万魂之重,伞面逆乱阴阳,撑开一条轮回歧路。纵前路劫波翻涌,此身孤影,亦将踏破迷障,首至……”
忽然一道缥缈的女声传到了冯九的神识中。
“你是谁?”冯九皱眉神识扩散。
但那道缥缈的女声没有再出现,冯九看着手中沾血的油纸伞若有所思,“难道你是这伞的灵?”
依旧没有回应,但那被裂痕划破的手掌,那些滴落的血滴此时逆流而上,全部被这伞吸收,最后青冥引油纸伞也恢复如初,似乎之前发生的短暂事情都是冯九的幻觉。
冯九疑惑的皱眉,但并未深究。
他没有看灵素怀中那具“活着”的躯壳,目光越过众人,投向贫民窝棚区外,有无数的身影正在向这里迅速移动。眼神逐渐冰冷,充斥着无尽苦难的肮脏城池。
“灵素老师……”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停下吧。”
灵素猛地抬头,看向冯九,眼中充满不解和一丝被压抑的愤怒:“停下?冯九!她还……”
“她走了。”冯九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仿佛在陈述一个天地至理,“真的走了。你留住的,只是一副……她心甘情愿抛弃的皮囊。”
他的目光终于落回小蝶毫无生气的脸上,那空洞的眼眸倒映着他掌心的油纸伞。
“她信了。”冯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信了她娘去的地方……没有坏运气,能吃饱,有糖吃……永远在一起。”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就让她……信到底吧。”
话音落下,冯九再不看任何人。依旧转过头看着那些奔来的人群。缓缓的说道:“我也信了,因为我看到小蝶和她妈妈牵着手很开心,我想总比让她在受尽磨难的人间好吧!”
夜风吹起他染血的衣袂,背影在残存的星月光辉下,如同一柄出鞘染血、锋芒内敛却更显沉重的古剑。
“是真的吗?小蝶真的很开心?”叶灵萱低沉的询问。
冯九轻轻的嗯了一声,灵素停下救治的动作,看向怀里依旧睁着眼看向冯九方向的小蝶。
此时小蝶的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嘴角微微翘着弧度,血迹不经意间从唇上流下。这被灵素救治的躯壳似乎要想说一声“谢谢”,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缓缓的带着那纯真的梦永久的闭上了眼睛。
小蝶肉身闭眼的瞬间,冯九感知到了,向着快要消散的星光,望向虚空,仿佛真的看见小蝶那美梦成真开心的模样。
“就这样走了,我不该和她说谎的,小蝶当真了。”灵素眼泪不断的流淌,“冯九,小蝶真的很开心吗?医学的尽头是玄学,我虽然懂得能救人的术法‘回春术’、‘黄泉手’、还有地狱的式神永夜织魂者‘幽邃蝶后’,可我看不清这因果,看不清这轮回……”
渡魂,是引路,不是拖拽。哪怕是通往永恒的沉眠之路。
“灵素老师你不要自责,小蝶此时很开心……”冯九缓缓的说道。
“真的吗?”郑二娃皱眉,虽然和小蝶认识不长时间,但二娃对这个小孩尤为同情,他真的希望小蝶能去一个他不太相信的缥缈的好归处。
冯九没有出声,而是重重的点头。
灵素的手还按在小蝶冰冷的心口,感受着那在灵力强行维持下微弱却空洞的搏动,逐渐的变得寒冷的心脏。
就在这时,这片区域死寂的空气被打破了。
先是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动,由远及近,踏碎了星光带来的短暂宁静。紧接着是金属甲叶摩擦碰撞的冰冷声响,伴随着低沉的呵斥与驱赶声:
“滚开!皇家仪仗!挡路者死!”
“闲杂人等速速退避!违令者斩!”
“封锁这片区域!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那些偷偷观望这里的平民和贫民一阵骚动,一股粗鲁的巨力猛地砸开本己经破败不堪的窝棚,腐朽的木屑纷飞。刺目的术法火光瞬间照亮了这片区域,驱散了原本柔和的星月光辉,带来一种粗暴而冰冷的现实感。
几百名身披精铁重甲、手持锋利长戈法器的城防卫士兵如狼似虎地屹立在冯九等人周围。冰冷的杀气瞬间填满了这片空间。他们训练有素地散开,长戈前指,将冯九等人,死死围在中央。甲胄反射着火光跳跃的光芒,映照着一张张冷漠而警惕的脸。
士兵们身后,人影晃动。几名气息沉凝、身着华贵法袍的宫廷供奉修士簇拥着两个人,缓缓步入这血腥与圣洁交织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