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脱离这个世界前的倒数第二天,距景泽钧生辰还有三天。
江知意着玉印,忽而有些不忍。
“系统,我可以晚两天走吗?”
【不可以,如果你明天不走,那就默认你选择留下,时空之门将不再打开。】她以为开时空之门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还得跟老家伙商量。
江知意沉默。
“小姐,我们今天去巡铺子吗?”碧玉蹦蹦跳跳进来。
哦对,今天十五了。
自从搬进千总府,俩人出门的次数明显减少,不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
唯有每月十五,是雷打不动出门巡视的日子。
“去。”江知意点头,“先去西院和母亲说一声。”
“去吧。”老夫人颔首。
其实儿子升至千总后,她就有些瞧不上这进益不多的小铺子了,不过因为这些小买卖实打实帮助她们度过那段困难的时候,多少有些感情,因此她也不多说什么。
二人回东院换了身厚厚的衣裳,裹上披风,碧玉还往江知意手里塞了个暖烘烘的手炉。
“哪有那么冷?”江知意失笑,马车里放着炭盆呢。
“您是没关系,可我要顾着小主子呀!”碧玉给她紧了紧披风。
马车早等在了后门,等主仆俩坐稳,车夫一拉缰绳,马儿便嘚儿嘚儿走了起来。
碧玉将窗边的帘子往上卷了卷,防止碳味太重,人闻了犯晕。
天寒地冻,马车也不敢走快,和边上行人的速度相差无几。
江知意透过缝隙看着外面的景象。
“从前只觉得行人步履匆匆,都在为了生计奔忙,如今看着,竟有几分意思。”
“那是因为我们之前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但现在,小姐再也不用为了银钱去看人脸色,屡次碰壁了。”
“是,从前还好你陪在我身边,不然,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去。”江知意笑着摇头。
古代阶级固化,男女极其不平等,边塞相较于其他地方算是好了许多,但尤不缺看菜下碟的伙计掌柜。
她是个孤儿,从小就会看人脸色,在现代社会,相较于同龄人,也坚韧成熟许多,但到了这里,倒像是小儿科了。
碧玉从前混迹于市井,撒泼打架毫不含糊,如果没有她的帮助,自已拿出的那些东西,卖不出合适的价格,更别提凑足开铺子的本钱了。
“碧玉,日后我将店铺交由你打理吧。”江知意拉住她的手,笑眯眯看着她。
“您管得好好的,给我做什么?我不要。”碧玉噘嘴。
“姐姐,您是不是不要我跟在您身边啦?您是不是看上了院子里那个小丫头?”说到这里,她有些咬牙切齿。
她就知道,姐姐夸过那小丫头好几次,哼!
这声姐姐一叫,江知意心里柔软。
碧玉刚来时,就是一声一声甜甜地叫她姐姐,一双眸子鬼精鬼精的四处乱转。
但她知道,隐藏在这之下的,是害怕被抛弃。
就如同,福利院里的那些弟弟妹妹一样。
“怎么会?我才不要其他人呢,只有小碧玉才合我心意。但你也知道,”她摸了摸肚子,“我日后怕是不方便,铺子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碧玉最好啦,一定可以帮姐姐是不是?”
“当然!”碧玉被夸得忘乎所以,尾巴恨不得翘上天,“我要把铺子开到州、府、京城,我要给姐姐赚好多好多钱养孩子。”
“那姐姐也不能亏待了你,赚的银钱,分你三成!”
“姐姐本就没有亏待我。”
自从家里日子好过了后,姐姐每个月都在给她攒嫁妆银子呢,虽然她根本不想嫁人,但她很喜欢看姐姐为她筹谋的样子。
江知意一共就开了两家铺子,一家在西街,一家在东街。
西街靠近外城,旁边居住的也多是普通百姓,所以卖的都是些性价比高的商品。
“夫人,碧玉小娘子。”掌柜的见到俩人,忙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唤了小二来,自已领着二人去了里间。
“这段时日生意怎么样?”江知意坐于首位,呷了口茶。
“肥皂卖得不太好,毛线和成品毛衣销量高了不少,其余小物件与平日里差不多。”
“正常。”江知意点头。
肥皂、毛线都是她穿越过来后捣鼓出来的。
其实这个世界已经有了胰子,不过因为猪胰腺少,产量自然也不高,价格还贵,她则是用猪板油加草木灰进行皂化反应,产量大一些,在这边塞卖得也不算太贵,普通人家也能用得起。
没什么技术含量,小视频看多了,自然就会了。
正好这边靠近北方游牧民族,羊毛收购价十分便宜,放在西街卖的是没有经过过多处理的羊毛,还存在着些许膻味,但胜在价格低廉,多数百姓都买得起。
“夫人,这是账本。从上月十五到昨日,共盈利四十二俩八钱。”
江知意瞟了一眼,递给碧玉。
“日后每月十五我就不来了,这些都与碧玉汇报,有什么问题也可直接找她。”
“是,夫人。”掌柜并不感到惊讶,官夫人一般都不理这些俗事,而是交予信任之人。
江知意也不担心碧玉不懂这些,因为这一切都是两人一点点做起来的。
老夫人自持身份,而景泽钧躺在床上养了三个月才勉强能动,等完全好了就被抓去开荒做劳役,后来又被编入军营。
能相互扶持的,只有她们俩罢了。
查完西街铺子的账,二人直接回东街。
东街居民的经济状况比外城好了许多,大多是商人富户,以及县内官员,因此,铺子里卖的都是些时髦、精致的玩意儿。
这边铺子的装修也更奢华些。
货架上摆着精致的帕子香囊,木质盒子里是散发着花香味的香皂,还有墙上挂着的各色毛衣样品。
这里的毛衣经过特殊工艺处理,不仅没了羊膻味,还染上了各种颜色,自然,价格上也要好看很多。
除了这些,还有毛毡玩具,钗子、手镯、耳环,胭脂水粉等,算是一个针对夫人娘子,较为齐全的饰品店了。
天气寒冷,大家都不怎么愿意出门,要买什么也多是遣小厮奴婢买回去。
江知意来时,不少小厮都围着柜台等着结账。
好不容易忙完,掌柜匆匆赶来,擦擦额头上的汗,躬身行礼:
“夫人来了,里面请。”
“看来生意不错呀。”江知意笑眯眯看着他。
“托夫人的福,最近面霜实在紧俏,供不应求。”掌柜的期待地看着她。
“面霜材料难得,每月供应这么多已是极限。”江知意乜了他一眼,“等明年提早准备便是。”
面霜是近几月刚鼓捣出来了。
从前因为要制作肥皂,每日都能接触到猪油,也不曾感到皮肤干裂。
但如今问题倒凸显出来。
于是她用羊油、花露等做出了面霜。
羊油易得,花露难求。
特别是北方,花期短,今年搜集的花露本就不多,才显得这面霜万分珍贵。
江知意查了账本,此次盈利一百七十六两三钱,对比西街,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然,这间铺子是景泽钧做了把总后才开的,不然她也没这个胆子把这些精致货做出来卖。
临走前,江知意照例交代了以后铺子的事都归碧玉管。
“您放心,我一定好好配合碧玉姑娘。”掌柜的打保证。
后又顶着笑脸,道:
“早该如此,您如今是千总夫人,这些琐事合该交给咱们这些下人管理,您呀,就该和其他府里的夫人小姐一样,喝喝茶,读读话本子。”
“哼,你倒是惯会说话。”江知意轻哼。
“马屁精!”碧玉回头用力瞪他一眼。
“表嫂。”一道女声传来。
江知意定睛一看,“妍清表妹?”
两人一出一进,刚好撞上。
“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带孩子出门了?”
江知意看见她身后的丫鬟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这会儿听见声音,也在朝这边张望。
“快进来,”她招呼,“别把孩子冻着。”
“买些什么?表嫂送你。”
冯妍清摇头,“我有钱,来给昊儿买两盒面霜,到了冬天,他的脸皴得厉害。”
江知意没有强求,拿了个孩子一直盯着的毛毡玩偶给他。
凌昊回头看娘,见她点头,才接了玩偶,软乎乎冲她露出一个笑。
真乖,江知意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表嫂,能陪我去珍馐阁吃顿饭吗?”冯妍清面露哀求。
“当然!”江知意主动挽住她的胳膊。
她对冯家人没有好感,冯妍清除外。
当初在流放路上,她根据系统的提示去挖草药给景泽钧,冯妍清是唯一一个主动来帮忙的。这份情,她一直记得。
只恨在妍清被当做货物送予县丞为妾时,她没有能力去阻止。
冯妍清抱着孩子上了江知意的马车,碧玉和另一个丫鬟去了另一辆。
冯妍清自上了马车就不说话,双眼呆呆地看着另一面的帘子。
江知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看起来很难过。
当然,谁家好好的闺女当了妾能快乐?况且还有那样的家人。
她的痛苦点很容易就能猜到,无非就是后宅和冯家那群水蛭。
但这都不是她一个外人能插手的。
珍馐阁离得不远,冯妍清要了个包厢,点了菜,给了些银子让丫鬟领着碧玉去用饭。
羊肉锅子散发着腾腾热气,香味很快弥漫开来。
冯妍清未语泪先流,把孩子都吓了一大跳,瘪着小嘴,眼里包着泪,却还是懂事的先给娘擦了眼泪。
江知意叹气,挪到她的旁边,手在她肩头拍了拍。
冯妍清哭得更加止不住了。
好一会儿才平息。
“让表嫂见笑了。”她擦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
“我今日,其实是故意来遇你的,我知你每月十五都要来巡铺子,就想着来碰碰运气。有些话,我实在憋了太久,再不说,我就要魔怔了。”
她的一只手紧紧握住江知意的,哪怕是江知意这些年做惯苦活的人,都觉得有些疼。
“好,你慢慢说,我都听着。”
能发泄出来就是好的。
“我是这一辈姐妹中长得最好的那一个,从前还在京中时,府里长辈想将我送进宫,但凡再出一个姑母,伯府的荣耀又可以延续两辈。”
啊……这也不太可能吧,瞅瞅你姑母,还连累你们被流放了。
“等到了迦楼关,他们又打上我的注意,但我并不是第一个被送出去的,在我之前,有两个庶妹,这并不是他们心疼我,还是想将我待价而沽。”
嗯,听说过,前两个一个被送去外城土财主家,一个被送给了内城商贾。
“直到他们利用那两份姻亲,攀上县丞,才将我送了出去。”
那时的县丞,已经是冯家能够接触到的最好的选择。
“其实我并没有不甘,我这一生,都被教导着要为家族做贡献。”
这就是古代女孩的悲哀,她们从来都不配有自我。冯妍清是,老夫人也是。
“我甚至庆幸于我的付出,可以让他们搬进内城,免遭高岚族侵扰,有热食可吃,有棉衣可穿。其实我在县丞府过得并不好,夫人治家严苛,院内美人无数,我并没有能够凭借相貌获得长久的宠爱。”
“我的父母兄弟还以为我过着多好的日子,”她突然冷哼一声,“三五不时就去找我要银子,我吃着最差的伙食,用着下等碳,连带着存下的月例,都给了他们。但我可以过这样的日子,我的昊儿不能,他们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我克扣了孩子的份例换成银子给他们?”
另外两个女儿都不理他们了,自然只能可着这一个薅。其实要她说,就是不够狠心,学学她两个妹妹,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痛苦。
冯家当年也把主意打到她头上,硬要塞个大爷进她铺子,还要分走五成利,被她和碧玉啐了一顿,又被景泽钧暗地里拿刀警告,到现在都没敢再打铺子的主意,只敢走迂回路线,嫁个女儿生个孩子,到时候,这一切还都是冯家的。
“半年前,表哥升至千总,我的日子好过了一些,夫人也允许我时不时出门走动,那一次,我带着孩子回了一趟冯家,他们让我给哥哥弟弟们向县丞求个官做,别说县丞自昊儿出生后就没踏进过我的屋,就说我哥哥弟弟们既无功名在身,也无任何建树,能做什么官?”
好家伙,之前来求景泽钧时,还只是找个事干干,到闺女那儿,就成求个官当当啦?
“我与他们说了我的难处,他们却毫不体谅,甚至,要我设法让昊儿病一场,引县丞来看他……”
说到这,她终于按捺不住,泪如泉涌。
冯家,当真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小人!
江知意心疼地抱住她,把主意打到孩子身上,这手段真是下作。
都说为母则刚,就连万事都想着娘家的老夫人,在遇到跟景泽钧相关的事情上都会长个脑子,更何况是冯妍清呢?
“我是真不想与他们来往了,这样的娘家,不如没有!”
“把自已的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江知意轻抚她瘦弱的脊背,“好好把孩子带大,等三五年后树大分枝,跟着孩子移府另居,自已当家作主,想想是不是还挺有盼头?”
“嗤。”冯妍清哭声戛然而止,短促笑了一声。
“怎么?我说的难道不对么?” 江知意面上带着奇异的微笑。
“对,没错!等我熬死那老头子,带着孩子离这个破地方远远的。”冯妍清狠狠点头。
那老头子的年纪比她爹还大,活不了几年了,夫人也厌恶她们这些侍妾,到时候肯定是一点银子打发出门,当初老头子对她感兴趣时,为讨她欢心,将她的身份从流犯改为良民,到时候她就带着孩子去南边。
“表嫂,听说你的铺子收些绣品,我的绣活儿还算不错,可以拿过去卖吗?”
趁现在,多攒点钱。
“当然可以,你还可以做些毛毡玩偶,那个价格更高些。”江知意给了些建议。
“到时候你去铺子找掌柜,他会让人教你怎么做,也会给你处理好的羊毛。”
“表嫂,快吃,说是请你吃饭,倒让你听了我半天牢骚,幸好点的是锅子。”冯妍清有些不好意思。
“你多吃点,把身体养好,长长久久陪着昊儿。”
江知意给她夹了块羊肉。
摸起来实在瘦得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