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关驻军营。
一众将士与三个县令一直讨论到现在才散去。
三位县令走出主帐,皆无奈对视一眼,深叹一口气。
身为一县之主,朝廷官员,三人的日子已经比普通百姓好过了许多,最起码,一日能确保一顿餐食,家中夫人也将最稠的那一碗捞给他们,剩下的才由家眷分食。
但日夜为战争、为流民、为百姓而忧惧,又因天气严寒,缺药少食,家中也各自有亲人去世,三人的脸色都极其憔悴。
安北县的方县令脸色尤其难看,脸颊内陷,双目突出,他是三位县令中压力最大的一个。
安北县在迦楼城内,迦楼关一旦被攻破,首当其冲被屠戮的便是安北县居民。且因十二万流民是皇帝下令要送入战场的,因此,安置在安北县的流民是三县之中最多的,第二多的便是当初已成空县的固北县。
而宁北卫北因城门关的及时,县内百姓的日子还好过一些,虽也同样缺少食物,但不用担心随时被流民闯入家中。
方县令神色凄凄,双手微颤,“天不佑我安北县,天降灾难,外有强敌,要我安北百姓如何活啊?”
想到家中幼子饿得奄奄一息,不禁泪洒两襟。
宁北的孔县令虽是文人,却是地道的北疆人,当年好不容易考取功名,依旧选择回这苦寒之地,护佑一方百姓。
他有着北疆人特有的高大体格,也继承了北疆人的暴脾气:“去他娘的狗皇帝,要我说,靖王不如带咱们反了,还有一条活路。”
他是先帝时期的新科进士,当年在京城,见过打了胜仗,进京封赏,意气风发的殿下。
当时他就觉得,殿下那模样合他们北疆人的眼缘,可比当时以礼贤下士、温润如玉著称的六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让他舒服多了。
如今一看,可不是?一场天灾,让狗娘的皇帝原形毕露,什么温润如玉、礼贤下士、兄友弟恭,都他娘的是装的。
卫北县令暗自赞同,说到底,他们北疆人身上都有一股子血性。
但可把方县令吓坏了,他本是南方人,当年得罪了上司才被派到这苦寒之地做官,哪怕在北疆十余年,也依旧改不了南方文人根深蒂固的君臣思想。
他吓得眼泪都止住了,“这可不能胡说,君权天授,是为天子,天子天子,天之子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万般都是命,都是命啊!”
他躬着背,似乎认了命,垂首一步一步往马车走去。
这是一匹老马了,一路跟着他从江南富庶之地来到北疆,如今也瘦得皮包骨头,一辈子跟着他,都没吃过好一些的饲料。
“老伙计,辛苦你啦,麻烦你再载我一程。”他拍了拍马头。
这匹棕红色的老马昂头“咴咴”叫,复又低头,蹭了蹭主人的苍老凹陷的脸颊,它的眼神温润且充满依赖。
方县令的眼泪忍不住汩汩而下。
幼子是妻子老蚌生珠得来的,从小疼得紧,但即使孩子已经被饿得不样,老妻依旧坚持每日把最稠的那碗粥给他,之后是幼子和三个女儿,最后才是她自已。
孩子病了这么多天,妻子不止一次提起过,要杀马吃肉,他舍不得,妻子气急时,垂泪指着他骂,难道唯一的儿子还比不过一个畜生吗?
但如今,这马留不得了,今日出门时,无数流民围着马车,盯着马,眼里闪着摄人的光,渗得他汗毛竖立,要不是有衙役随行,怕是他今日根本到不了军营。
老伙计,留不得了啊……
方县令看着他抱着马头痛哭的样子,骂道:“熊样儿。”
卫北县县令摇头:“方贤弟是个好人。”
“是,大好人,把一县的人都坑进去了。”孔迟阴阳怪气。
“你这张嘴啊。”刘知义无奈抬手隔空点了点他。
“他为官清廉,身上的官袍补了又补,一心为百姓着想,唯一的不好就是太过固执死板,当初皇帝驱赶流氓进入北疆,我们两县很快就反应过来,紧闭城门,筛人入内,先紧着有妻儿的家庭,其余人逐入固北县,固北有将士看守,出不了大乱子,只有他,因着皇命,全盘接纳,现在便是想驱逐,也只能求助将军了。”
今日的惨案,便是在安北县内发生。
俩人谈论一番,也各自上了马车。
里面也在谈论这个话题。
“这方老头儿,将军早劝他不要把流民尽数收下,安顿到固北,那边有蒋总兵把守,总出不了什么大事,他偏偏不听,现在好了吧,出了乱子,知道来求将军了。”樊将军蒲扇大的巴掌猛一拍桌子。
“怎么?这十万流民不还是你带过来的吗?”林柏一双狐狸眼盯着他,似笑非笑。
樊将军老脸一红,“那我也不知道狗皇帝那么贼啊,只送人不送粮。”
前后两次,共七万大军,都是从南域调来的,当初与乌黎修和,久无战事,再加上连连天气异常,粮食减产,国库不丰,皇帝便下令减军,南域从50万大军减至25万,现剩18万。
“那老苟还又带了5万流民过来呢,你怎么不说他?”樊立不服气。
苟仲磊默默低下了脑袋,老樊这暴脾气,不敢惹、不敢惹。
“人家能和你一样?狗皇帝的6万大军跟在后面看着呢。”林柏瞪他。
景泽钧扶额,虽都是熟人,但真的,太吵了。
景瀚旭怕是在看到他名字的那一刻,便想出如此恶招,从南域派来的将士,都是从前与他走得近的,说到底,终究是他害了他们。
“将军,我们反了吧。”樊立老生常谈,再次提议。
这大胡子悍匪出身,后被景泽钧降服,骨子里就没有天地君亲师的概念,一有个不如意就想落草为寇。当初景泽钧被冤枉,他就立马炸锅,嚷嚷着带50万大军打入京城,送自家小将军坐上龙椅,被景泽钧接连修书几封,又被林旬林柏苦心相劝,这才按住了。
营帐内的七人齐齐看向景泽钧,眼睛亮闪闪的,显然都十分期待。
景泽钧头更疼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他手下的人都长着一身反骨?
“将军,军中将士都快饿死了啊,北疆百姓也撑不住了,我们,当真要做困牢之兽吗?”这是之前的钱把总,如今的钱参将。
他的父母妻儿,他的族人都在北疆,他真的不忍心看着他们一个个变得面黄肌瘦,也不想再听见族中传来谁谁谁又饿死了、病死了的消息。
“将军!”几位北疆本地的参将也眼含热泪,看向景泽钧。
景泽钧叹了口气,
“诸位以为,现下除了京城,大景还有几处安身之所?”
“自五年前,大景各地接连大旱大涝,冬季则严寒无比,鼠疫瘟疫横行,之前储备的粮食在此期间基本上消耗殆尽,百姓们刚休养生息一年,又天降苦寒,接连大雪,到如今已经八月,还似冬日。南方自去年雪灾,世家贵族就带着粮食举家向京城方向搬迁,朝廷也已赈灾之名从各州各府调出大量粮草棉衣,世家的府兵、私兵,加上调去的驻军,此时怕已将这一圈围成了铁桶。”
他在舆图上画了一圈,京城,稳坐其中。
他没有说的是,其他区域,恐怕也已经被各方势力占据,现在都还能撑,大家也都在等,若明年依旧像如今这般严寒不止,大景,怕是要乱了。
这些消息,北疆的将士不清楚,但替景泽钧搜集消息的林柏却是知道的,还有一路从南域过来的樊立,苟仲磊等人这会儿也想明白了。
“我领军一路北上,的确看到不少士族搬迁,原来是这样。”樊立说道。
他来得早,当时还不知道天气异变,只以为那些世家大族人多、东西多,所以才落后灾民那么久去京城避灾,现在想来,该是得了能人异士的指导,早早知道异常,提前准备了。
苟仲磊则是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给我的军令是从榆阳府绕道北上。”
他来得晚,五月才收到军令,若战况紧急,本该超近路疾行,当时他以为是要和另一支军队汇合,虽感到奇怪,但也没多想。
“镜河之南的扶阳府有六万驻军,粮草加上粮仓余粮,必定够解我北疆之困。”林柏不死心。
老苟说了,当初从扶阳经过,百姓都是一副瘦弱之相,而当官的却是肥头大耳,必定是藏有余粮,不如攻过去,将粮食与百姓相分,也好过养了一堆蛀虫。
别人也就摆了,林柏这自小跟在身边的人也来捣乱,景泽钧气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说的都是屁话!镜河宽百十丈有余,湖面结冰,大军如何疾行?”
林柏撇嘴,这不是被逼急了吗?
景泽钧没好气的看了眼樊立,好好的将士,都被他带出了一身匪气!
不想着去抢高岚族,倒是刀尖朝内。
但他想到探子回报,高岚向来没有储存食物的意识,如今的情况怕是比他们好不了多少。
“行了,林柏、樊立,你们俩要是闲得慌就去给楚山帮忙。”
楚山被派出去帮安北县抓那帮屠村的流民了。
林柏、樊立站起来,刚要领命,林旬就大步走了进来。
景泽钧暗自点头,还好手下还有一个得用的。
但下一秒,林旬扑通一声来了个平地摔。
景泽钧闭眼,不堪大用!
众人吃了一惊,赶忙去扶,林旬却推开同僚的手,爬起来,露出一个傻笑。
他的状态很奇怪,脸色通红,眼里闪着惊人的光芒。
景泽钧却突然反应过来,豁然起身,几步上前,握着林旬的肩,低声问:
“可是夫人?”
“是,夫人,夫人她……”
景泽钧却已经不管他了,快步往自已的营帐走去。
林旬匆匆忙忙跟上。
林柏也连忙跟过去。
边走边说:“你们在这里等着。”
樊立能听他的吗?那必然不能啊,笑话,都是副将,谁指挥谁啊。
他眼珠子一转,跟了上去。
其余几位将军好奇归好奇,却乖乖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