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峥从邻县参加防汛演习回来的时候，己经是三天后的黄昏。
军用吉普车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颠簸着，他的思绪，却早己飞回了那个让他牵挂的小院。
这几天，他虽然身在演习场，心却始终有一半，留在了家里。
他会忍不住去想，她和孩子们，今天吃了什么？院子里的菜，有没有按时浇水？两个孩子在学前班，有没有被别的孩子欺负？
他甚至会想起她生病时那脆弱的模样，和唇上那柔软滚烫的触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顾峥的脸颊就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他连忙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甩出脑海，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窗外的景色上。
车子路过县城，正是下班放学的高峰期，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顾峥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街边那座全县最高、也最气派的建筑——县百货大楼。
百货大楼门口，进进出出的，大多是穿着时髦的年轻姑娘和干部家属。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就被橱窗里展示的一件衣服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条红色的连衣裙。
在那个蓝、灰、黑为主色调的年代，那一抹鲜艳的、热烈的红色，就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瞬间就点亮了整个黄昏。
裙子的样式，是时下最流行的“布拉吉”款式，收腰，大裙摆，领口是精致的翻领设计。
顾峥一个大男人，自然不懂什么时尚和款式。
他只是觉得，那条裙子，很亮眼，很……好看。
他鬼使神差地，就想起了林念禾。
他想起了她穿着那件自己改造的白色泡泡袖衬衫时，那清爽温婉的样子。
他想，如果……如果她穿上这条红色的裙子，会是什么样呢？
一定，会更好看吧。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再也无法平静。
他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她平日里的穿着。
她似乎，总是在穿那几件旧衣服。
虽然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改造得别致新颖，但布料的陈旧和褪色，却是无法掩盖的。
她把家里所有的钱和票，都精打细算地用在了两个孩子身上，用在了吃穿用度上，却唯独，对自己，吝啬到了极点。
上次，他给了她一盒蛤蜊油。
这次……是不是可以给她买一件新衣服？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疯狂地滋长，再也按捺不住。
“停车。”顾峥忽然对开车的警卫员小王说道。
“团长，怎么了？”小王一脚刹车，疑惑地问道。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我去去就来。”顾峥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他推开车门，在小王那好奇的目光中，迈开长腿，朝着那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属于女人的世界——百货大楼，走了过去。
一走进百货大楼，一股混合着雪花膏、的确良布料和各种日用品的、独属于这个年代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顾峥高大挺拔的身材，和那一身威严的军装，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中间，显得格外突兀。
几乎是瞬间，他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售货员和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带着好奇、敬畏和一丝丝的爱慕。
顾峥被这些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他那张在训练场上不苟言笑的脸，此刻绷得更紧了。
他目不斜视，径首走到了女装柜台。
“同志，有什么需要吗？”一个年轻的女售货员，看着他俊朗的模样，脸颊微红，热情地迎了上来。
“我……我看看。”顾峥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假装镇定地扫视着柜台里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心里却紧张得像是在执行什么S级的秘密任务。
他的目光，很快就锁定了他刚才在橱窗里看到的那条红色连衣裙。
“那……那条裙子，拿出来我看看。”他抬起手指了指。
“哎哟，同志，您可真有眼光！”售货员立刻笑开了花，“这可是我们店里刚到的最新款，从沪市来的！料子是顶好的‘的确凉’，颜色正，款式也时髦，整个县城，就我们这儿有！”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将裙子取了下来，在自己身前比划着。
“您看这做工，这腰身，穿上啊，保准好看！”
顾峥看着那条裙子，料子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摸上去，手感顺滑。
颜色是那种很正的大红色，热烈、张扬，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生命力。
他觉得，这个颜色，很衬林念禾。
衬她那雪白的皮肤，和那双明亮的眼睛。
“多少钱？”他闷声问道。
“不贵不贵，”售货员笑眯眯地伸出手指，“十五块钱，再加八尺布票。”
“嘶——”
顾峥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十五块钱！
这几乎是他小半个月的津贴了！
他这个月的津-贴，己经全都交给了林念禾。
他口袋里剩下的，是部队发的、准备留着应急的二十块钱补助。
他犹豫了。
为了买一条裙子，花掉这么多钱，是不是……太奢侈了？
林念禾那么会过日子，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怪他乱花钱？
可……
他又想起了她那双因为操劳而变得粗糙的手，想起了她身上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她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
他这个当丈夫的，给她买一件新衣服，难道不应该吗？
顾峥的心里，两个小人开始激烈地打架。
一个说：太贵了，不划算，买回去她肯定舍不得穿。
另一个说：她是你媳-妇，你给她花钱，天经地义！她值得最好的！
最终，第二个小人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顾峥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二十块钱和自己省下来的布票，拍在了柜台上。
“就要这条。帮我……包起来。”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滴血，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满足的豪情。
售货员看到他这么爽快，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手脚麻利地用牛皮纸，将那条红色的裙子，仔细地包好，又用一根细细的麻绳系紧。
顾峥拿着那个包装精美的纸包，走出了百货大楼。
外面的天色，己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坐回车上，警卫员小王从后视镜里，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纸包，想问又不敢问。
顾峥将纸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既期待，又紧张。
期待着看到林念禾收到礼物时惊喜的表情，又紧张着，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份礼物，送出手。
……
回到家时，屋子里己经亮起了温暖的灯光。
林念aho正带着两个孩子在灯下看书。
听到开门声，三个人齐刷刷地抬起头。
“爸爸！”
两个孩子欢快地叫着，朝他跑了过来。
顾峥一手一个，将他们抱了起来，颠了颠。
林念禾也站起身，迎了上来，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军帽，问道：“回来了？吃饭了吗？”
“在部队吃过了。”顾峥答道，眼睛却不敢看她。
他将孩子们放下，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牛皮纸包，手心里都冒出了汗。
林-念禾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哦……这个……”顾峥的舌头，突然就打了结。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个纸包，硬邦邦地、像是递交一份作战报告一样，递到了林念禾的面前。
他的眼睛，看着旁边的墙壁，嘴里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干巴巴的语气说道：
“看你……没衣服穿，回来路上，顺路……买的。”
说完，他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整个人，僵硬得像一根木头。
林念禾看着他这副样子，又看了看手里那个包装得整整齐齐的纸包，心里，己经猜到了七八分。
她忍着笑，当着他的面，解开了那根麻绳，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层牛皮纸。
当那一抹热烈而明艳的红色，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视野时，她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
是一条崭新的、漂亮的、红色的连衣裙。
在昏黄的油灯下，那红色，像一团跳动的火焰，也像一颗男人最炽热、最纯粹的真心。
林念禾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击中了。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手足无措、耳朵红得快要滴血的男人。
她知道，这件衣服，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件衣服。
那更是他，用他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在向她表达着，一份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
林念禾的眼眶，有些微微发热。
她抱着那条还带着崭新布料气息的裙子，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泡在了一罐最甜的蜜糖里。
甜得，让她想要落泪。
